待宁璇回到府里已是日落西山后,她心情颇好,进府时步子轻盈得似要飞舞起来。回廊上遇着婢女厮问安,俱都微笑地应了。
画眉候在回廊最尽头。
回廊最尽头是宁四姐的院落,院门楣上书“璇瑰瑶碧”四字,龙飞凤舞,张扬却不似女子的娟秀。
画眉从大红圆木柱子后面钻出来,怯生生地看一眼宁璇,随即垂下眸去。宁家四姐素来淡漠,府上婢女厮没有一个与她亲近的。“四姐。”画眉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打着颤,有牙齿相撞发出的咯咯声。
宁璇瞥她一眼,面色沉了下来。“父亲找我?”她识得画眉是在前院伺候的婢女,她与前院素不来往,婢女厮也不到她这里来。画眉既过来了,必是父亲寻她。
画眉依旧深垂着眼眸,俨然很惧怕她的模样,宁璇心中不悦,径自越过画眉往院里走。“你回去罢,我一会儿便去。”
画眉一愣,愁煞了脸。
宁璇倒是没有为难画眉,才憩一刻钟便听话自觉地到父亲房里。
宁老爷正研磨作画,见她进来,将毫笔放在笔搁上,往太师椅上一坐,道:“四儿,为父这些年可曾亏待过你?”
宁璇略有些摸不着头脑,暗自猜想父亲的意图,嘴上却乖顺地应道:“不曾,父亲待四儿恩重如山。”
宁老爷从身侧取出一卷明黄圣旨,遥遥地递给她,:“你自己看罢,为父也是无能为力了。”话间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副颇无奈的样子。
宁璇双手接过圣旨,粗粗看一眼,唇角却微弯起来。“父亲何必为难,四儿又没过不肯嫁。”
宁老爷面色一凛,竟显露出茫然无措的神色。这四姑娘是有主意的人,心里头想些什么总教人猜不着,即便是生养她十数载的父亲,也不能洞悉一二。
宁璇将圣旨卷上,抱在怀里,笑:“父亲只管将心放在肚子里罢,四儿绝不会做出违抗圣旨这样大逆不道之事。”
宁老爷的心思被戳破,老脸挂不住,腾地一下站起来。“沧王府里择日便会送庚帖来,这些日子你好好呆在府上。”他顿了顿,接着道:“不要日日往外头跑,教人闲话,丢了宁家人的脸。”
宁璇扑哧一下笑出来,罔顾宁老爷铁青的脸色,很是得意地指指怀里抱着的圣旨。“父亲以为,沧王殿下又是为何要娶四儿呢?”言罢,欢快地抱着圣旨出了门。
府上人只知道四姐日日往外头跑,却不知道四姐究竟上了哪里见了谁,婢女厮之间便起了一些风言风语。宁老爷在意这些风言风语,四姐却不在乎。赵姨娘没死之前,她尚且忍气吞声,赵姨娘一死,她便没了束缚,玩得心都野了。
当初听从父亲的安排参加大选也算是对宁家的回报,落选也在她意料之中,如此一来,宁家便再不会成为她的束缚。
她看一眼怀里的圣旨,略有一丝黯然,这追逐自由的日子莫非又要到头了。
琼华殿
贺兰氏端坐高位,眼稍高高地吊着,瞟一眼正襟危坐的男子,扯开嘴角,略有些不屑。“听你跟圣君请旨要娶宁家的幺女,哀家寻思不得你这是何缘由。”
“世间事,哪里是件件都能得清的。”男子俊朗的面容微微一顿,不见喜怒。“孤王贪恋宁贵人也是无人不晓的,宁氏幺女与其姐面容有七分相似,孤王娶她聊以慰藉也不是不可。”
贺兰氏唇角轻勾着,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指,凤仙花涂的指甲艳红似血,她伸出一手,立即有宫女跪在她身前替她修理指甲。
“你贪恋的何止是宁贵人,这北国的江山,难道你就一点儿都不贪恋吗?”
沧王闻言却是爽朗大笑。
贺兰氏眉心拧起来,“你笑甚么。”
沧王止住笑,良久,缓缓道:“母后,您未必把儿臣看得太过贪婪了,儿臣素来是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何况北国的天下如今在三哥手里,三哥又是您的亲儿子,儿臣怎么忍心去夺。”他慢条斯理地着,偏头看向贺兰氏,她面颊微白又浮出一丝红晕。
年过四十的女子在深宫里独享荣华富贵,也独自忍受寂寞孤独。
贺兰鄂茹年轻时也是闻名遐迩的大美人,在先帝众多的后妃里也算的上拔尖,可是她性子要强,比不得那些娇媚可人的妃子,先帝宠过一阵便丢在一旁。好在肚皮争气生养了三皇子,后头三皇子得了皇位,一朝成了皇太后。
“是啊,哀家怎么忘记了,沧王殿下可是亲手把圣君送上皇位的。”贺兰鄂茹鼻间发出一声冷哼,满目都是鄙夷。
沧王却不介意,只是微笑,虎目炯炯有神,胶着在贺兰氏身上,直至贺兰氏尴尬地别过脸去。她挥手把跪在身前的宫女摒退了,抿抿唇,道:“你心里在寻思些甚么,哀家心里头清楚着,这些年哀家与你如何,你心里头也自当清楚。”
沧王点头,“孤王刻骨铭心。”
贺兰氏长叹一口气,幽幽地:“老四,你三哥对你深信不疑,你万万不要伤他心。”
沧王咧嘴笑,“太后心里明明不关心三哥,嘴上却非要得好像母子情深一般,倒也真是为难了。”
贺兰氏气得咬牙切齿,可沧王满面笑容,对着一张明耀耀的笑脸,她也只有把怒气压制下去。狠狠地瞪他一眼,恨恨地:“穆沧骏,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哀家面前放肆。”
穆沧骏低低地笑出声来,却不回话,惹得贺兰氏满肚子怨言无处宣泄,只瞪着一双要吃人的眼眸。
沧王殿下是历经风雨的,毫不在意地扯了一下嘴唇,温儒有礼地辞过贺兰氏。“孤王先行告退了,母后歇着罢。”
从琼华殿出来,他眸色猛然一变,连神情都下意识地僵住了。
迎面而来的却是静贵人。
她一手抱着穆若宜从他手里夺过去的白狮,一手在白狮的脑袋上细细地抚摸着,眸色温柔地似要滴出水来了。在她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二人,女的年纪不大,面容也清秀,男的却是先前在太后处伺候的。
春花明媚,又是这样的如花美眷,他心中怦然一动。
“新嫂嫂?”他出声叫住静好。
静好身后二人立即行礼问安,她却细细地盯着他看了几眼,才恍然大悟似的道:“原是沧王殿下,沧王殿下莫要怪罪静好眼拙。”
沧王一顿,随即笑起来。
“听新嫂嫂是梁家出来的,梁将军有心了。”
静好面色一沉已然有了愠怒,怀珠赶忙扯扯她的衣袖,她深吸了一口气,却:“沧王殿下岂非更加有心?”
沧王心中一骇,一时间竟不知该甚么好。
静好径自绕过他,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常宁朝他露出一个歉意的表情,正要开口,却听她软软地唤道:“常宁。”他心里一抖,只觉得那软绵绵的声音像抹了蜜糖似的甜腻,只觉得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却满心欢喜地跟着走了。
冷不防却被沧王捏住了手腕,猛力一拉,她便踉跄地跌回到他身边。她对他怒目圆瞪,他却翩翩一笑,道:“听静贵人深得圣君宠爱,孤王看来也不过如此。”他视线一低,落在她的手腕上。
春末的寒意透过纱衣浸润到身体各处,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朱红色隐没在纱衣下,若隐若现。
她偏头看他,却不吭声,只悄悄把白狮挪出了一些,遮住手臂。
沧王眯起眼眸,一向正经的面容上却露出一丝狡黠,正要再话,却听耳中一道清亮有力的声音响起。抬眸一看,却见三丈以外,元帝怒气正盛。
静好心一凉,视线落在手腕上。沧王常年驻守边疆,风吹日晒,肤色黝黑,与她的白皙肤色交缠在一处竟令人诡异的融洽。她自无心想这些,只知此番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索性双眸一别,视死如归般的壮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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