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公子!”怀珠惊呼着拦在门口。
梁冀面色酡红,微醺着将她推开了,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静好正坐在梳妆镜前挽发,不及防,一下被他抓住了肩胛。酒气扑鼻而来,静好秀眉微皱,竟想起街坊肆里喝过的桃花酒。
那日上巳节,他瞒过管家带她出去踏青,谁料半途竟下起了大雨,两人慌忙钻进一家肆躲雨。
那肆的主人正独自喝着酒,看见他们,客气地邀请他们同饮。那日的桃花酒有她所不曾领略过的芬芳甘醇,不觉便多喝了几杯。后来,两人被梁骞罚跪了一个时辰。
梁冀醉得厉害,双手不知轻重,扣在她肩胛上任凭她如何挣扎都逃脱不了。她便怒目瞪向他,却见他双唇微张,哑声嚷着:“静好,我领你吃桃花酒去。”
静好心中一怔,便停了所有挣扎的动作,任他由紧抓着变成紧搂着。
怀玉冲过来,横眉怒道:“冀公子,请您放手。”嫩白的手指戳着他的手臂。
梁冀愣了一下,倒真听话地松开了,只是依然紧握着静好的双手。
静好不吭声,只愣愣地看着他的手。他的手,纤瘦白皙,节骨分明,煞是好看。她每每看他手握乌骨折扇的样子,每每觉得他的模样优雅得很,可今日他这邋遢的样子哪有平日半分风姿。她觉得愧疚,刚要开口却听见外面又来了几个人,微微抬眼,是梁骞、阿照与冬青等人。恐怕他们也是急了,竟忘了这西院是不容许男仆进出的。
“阿冀,跟我回去。”梁骞不愠不怒。
阿照便上前两步,立在梁冀面前,谦卑地:“冀公子,您该回去了。”
静好看看梁骞,又看看梁冀,忽而想起前些天的事儿,心头略有些不悦。抿了抿唇,施礼,“见过将军。”
梁骞看她一眼,薄唇微勾,语调不喜不怒,“免了。”
静好端直了身躯,这兄弟二人的事情,她向来不愿意搅和,如今更是,沉默着立在一旁,左右冬青和阿照都在,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那边梁冀却似突然清醒了一般,冲他们嘶吼,“我何错之有,你们这么算计我!”酒能壮人胆,这话不假,酒醉之后的梁冀公子哪还记得什么人在屋檐下的道理,只顾得发泄自个儿心中的不满。
梁骞定定地看他许久,忽而失了耐心般地朝冬青挥手,“把他带回去。”
冬青哪有不从的,赶忙和阿照一人一边地把梁冀架了出去。
“静好,我心里头有多难受,你可知道。”他哑声叫道。
静好心有不忍,欲交代几句,却被梁骞眸中肃杀之色所震住,他此行绝非劝梁冀回去这么简单,定是有别的事要吩咐。她识趣地把怀珠怀玉遣开了,沉默着等他开口。
梁骞眸色晦暗,盯着她看了半晌,才缓缓地开了口。“我原以为你必会求我。”
静好闻言却是淡淡一笑,轻轻地摇头,时至今日,她早已经妥协,求与不求,想必不会有什么不同。既是这样,又何必自取其辱。
“你若不愿入宫,我......”他顿住,面前这人目光清澈,笑容恬淡,丝毫没有之前的幽怨哀痛,不等他完,便已接着道:“将军,您的苦衷静好都懂。您放心,我愿意入宫。”
梁骞却愣住了,早知她会是这样的答案,却不知她能做到这般淡然。就此前一日,他还在想,如果她执意不肯入宫,他要怎么办,如果她哭着来求他,他会不会心软地答应了她。可她却静得像消失了一般,整座梁府没有一丝关于她的消息。他等的有些急了,趁着梁冀大闹的时机来问一问。
“十五......”
静好莞尔,弯起唇角,“将军忘了,我叫静好,梁静好。”
梁骞又是一愣,心中有些愧疚。原希望她此生静和安好,不料才行至半途,他却率先夺走了她静和安好的权力。
静好挪了两步,拾起案上的剪子,把灯芯拨了拨,屋子里便光亮了许多。
她的绯红色衣裳在烛火映衬之下愈发明艳,衣袍上刺绣的牡丹花愈发璀璨起来,与秦敏和往日的喜服竟有三份相似。元宵过后,她便要入宫,凤冠霞帔或者青灯木鱼,从此与他无关。他心中一动,随即眉心皱起,心中这股异动像不舍像眷恋像春日的枝头萌发出新芽。
梁骞沉默片刻,道:“静好,我知你怨我。”
静好莞尔,睫毛微微扇动,唇边浮起薄薄的笑容,十足倾城之姿。“静好蒙将军厚爱,得以享受荣华富贵这么多年,理当知恩图报。”
她应对如流,梁骞无话可,四目相对,竟相顾无言,便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如此,你便与我一同去前院罢。”
静好温顺地点头,携着了怀珠一同前去。
二人并排走着,怀珠打着灯笼跟在后头,一路寂静。道两侧尽是积雪,月光之下盈盈发光。梁骞微顿住脚步,侧目看她,她却似浑然不觉般地低头走着,宁静且端庄。她这样脱俗的女子,送入宫中恐怕也是无法取得盛宠,倒不如嫁与梁冀了好,可他如何能放下复兴大业不管,只好委屈了她。
不多时便到了前院,静好这才抬起头,梁渊身着一身灰白色鼠皮裘衣,巍然高坐,见了二人,只微抬眉眼瞟一眼,“阿冀呢?”
梁骞躬身回道:“冬青和阿照先送他回去了。”
梁渊唇角一勾,虎目落在静好身上,“阿冀真是越来越胡闹了。”
静好心中一颤,这话分明是与她听的,便站着不敢入座。
梁疏站出来打圆场,“父亲,还是先让他们入座吧,孩子们都该饿了。”
梁渊嗯一声算是应了,梁疏这才放下心来。阮长安进门之后,父亲对他的态度倒有些好转,不似从前那般满不在意了。
静好挨着阮长安坐下,随即便被塞了一个汤婆子到手中,抬眸,对上阮长安的笑颜。“就知道你不愿带着,早替你准备好了。”
静好笑,阮长安之所以特别照顾她,无非是因为当年她央求梁骞帮了他二人。可细想起来,她却什么也不曾做,出力的是梁骞,受累的也是他。
秦敏和这时笑盈盈地开了口,“父亲,大过年的,便不与计较了罢,临萍,准备开饭。”
阮长安眸中浮出些笑意,梁老夫人在她二人进门之前就已经仙逝,先入门的大儿媳便俨然成了当家主母,只是这梁府的家又岂是随随便便就能当得下的。秦敏和现如今这局面,恐怕也只有她自己觉得尚可了。
临萍领着一贯婢女奴子把晚膳开了,便弯腰退了出去。
没有老太爷的命令,哪一个敢擅自动筷的,便都只盯着自个儿面前的碗筷看。半晌,梁渊缓缓地道:“吃吧。”
静好无甚胃口,只吃一些素淡的菜色,便搁下碗筷,怀珠随即送上了一方锦帕。她拿起了擦拭唇角,瞥见那锦帕上若有似无的浅红,不由苦笑。到底还是想在他跟前博一个欢心,却最终独自寥落。
梁渊这才缓缓地搁下筷子,看一眼众人,神色和蔼许多,“不日静好就要进宫了,这恐怕是最后一个团聚的除夕了。”
静好垂头坐着,梁渊将视线落在她身上,微微笑道:“不论身在何处,咱们一家子的心却是在一处的,往后要多想着梁家,多想着这些哥哥姐姐们。”
静好点头应了,心里却泛起涩苦,可事到如今却什么都是徒劳,不若乖顺一些,省得余下的日子过的不安生。
顷刻,怀珠便禀告老太爷是姑娘的身子依旧不爽,须得早些回西院去。梁渊自不予为难,主仆二人便在众人的炯炯目光中离去。
待她二人出了门,梁骞皱眉道:“父亲,阿冀是真心喜欢着静好的,又何苦拆了他们。”
梁渊一听,眉梢猛地吊了起来,“你岂能不知如今的局势,我梁家只得你一人在朝为官,到底势单力薄。再那阮家的二姐若是得了圣眷,这朝中又岂能再有你立足之地。静好,必须进宫去。”
梁骞抿唇,嘘叹一声,却不再了。
梁渊语气稍软,面色却依旧肃穆,“骞儿,我知道你心疼这丫头,但总归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梁骞笑,眸光闪了闪,勾唇道:“父亲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