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柱香之后,阿照进来,躬身道:“爷,老太爷差了沉香来请您过去呢。”
梁骞将手中的纸搁在案上,拿书册压住了,这才略抬起眸,“知道了。”
阿照又:“我这就让沉香去回老太爷。”
“你亲自到老太爷那里走一趟,就我有公事一时半会儿走不开。”
阿照应了,弓着腰退出去,跟着沉香一同去了南院,如是又对着梁渊了一遍,梁渊神色肃穆却没出声,挥挥手示意他出去。
阿照猫着腰退出去,在院门口撞上了同样神色肃穆的梁冀,苦笑一声无奈出声。“公子。”
梁冀只抬眸看他一眼,便转开了眸,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阿照碰了壁,识趣地不去招惹主子们,独自回了东院的耳房里歇息。
梁骞从笔架上拣了一只狼毫笔,沾足了墨,却迟迟没有落笔。眼角瞥过案几上的纸片儿,心里竟有些恍惚,这字是没法写了,索性搁下笔。轻叹一声,起身出门,天儿落着细细的雪子,攒在地上白白的一层。
他信步走着,不知觉便到了马厩前,枣红色的马驹仰着脖子一副高傲的样子,大抵是看见他了,骄傲地嘶叫一声。马厩里顿时热闹了起来,大大的马都梗着脖子嘶叫起来,梁骞牵了自己惯骑的马,翻身上马之际,梁艺不知从何处现身,问道:“爷,您这是要上哪儿?”
梁骞双眸微眯,唇角略勾起来,“随处走走看看罢了。”
梁艺笑,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就被掩了起来。他牵着马缰,缓步行走,姿态谦卑言辞平和,“天儿却是极冷的,您早些回来。”
梁骞不语,薄薄的双唇愈发抿得紧了,双眸之间隐约有些不悦。
出了梁府,马蹄儿撒欢,一路响着宫廷而去。
轿夫们脚程不快,这时候也不过刚到宫墙外,轿落稳,静好下了轿。恰在这时,另一顶浅灰色轿也到了,轿边上跟着雪莹,眉飞色舞地冲着轿子里的人喊,“姐,到了到了。”
接着,阮西宁就从轿子里下来,她穿了一件火红色的大氅,发上却没有半件配饰,想起也是不愿太露风头了。
雪莹扶着自己姐下了轿,扭头却看见了静好,兴奋地高声叫道:“姐姐,是梁家的姑娘。”
阮西宁偏过头来,静好微微一笑,两人的目光胶在一处了。
阮西宁走到她身边,皱眉道:“梁家便如此寒酸,连件像样的氅子都拿不出了吗?”
静好掩唇笑,低头看看自己的墨绿色滚毛边袄子,道:“倒也不是,只是我不愿再与梁家有牵扯罢了。”
风有些大,将两人的发髻都刮得有些乱了,也将两人的对话如数地送到了梁骞耳中。他皱皱眉,心中很不是滋味。
阮西宁脱下自己的大氅,披到静好的身上,一本正经道:“也是,如斯断了执念,于你于他都好。”
静好受了,任阮西宁替她整理完大氅又整理了发髻,雪莹早已从随行的奴子手里接过了另一件大氅替阮西宁穿上。静好笑,“你倒是极爱红色,如今你我二人看着倒是有些像姊妹了。”
阮西宁摸摸自个儿身上的火红大氅,爽朗地笑出声来,“是啦是啦,你我二人本就是姊妹。”
罢,二人都笑了。
梁骞坐在马上停驻不前,双眸胶在宫墙底下的两个年轻女子身上,火一样的颜色,似乎就要起来,可那女子竟安静得像朵玉兰一样,即便裹着火一样的大氅,仍旧高洁素雅傲然自立。来时的路上他便想了许多回,若是她求他就带了她回去,可眼下这一幕,她却坦然地如同不曾发生过任何事。
这些年,她仰望他,他呵护她。他逐步熟悉了她的一笑一颦,逐步洞悉了她的一举一动,却从未如此觉得生疏过。
她想要的任何东西,他都不可能给。
静好默然,任阮西宁握着她的手,道:“宁姐姐,我懂,人终归要往前头看,事已至此,我只愿能好好活下去。”
阮西宁微怔,随即将她的手握紧了,笑道,“静好,无论如何,有我阮西宁的便一定有你的。”
静好心下感激,弯弯唇角却是笑不出来了,当年活动生动的十五早随着这些年的砥砺而逝去了,如今剩下的也只是梁静好这一副漠然失色的躯体而已。
雪莹从随行的奴子手里接了汤婆子来,递至静好手中,道:“姑娘,瞧您这双手,冻得这般红通通的,赶紧暖暖吧。”
静好抿唇谢了,手里捧着汤婆子,眸中湿意却盛了,生怕被这主仆二人嘲笑了去,赶忙扭头去避。未料,这一扭头,却有一道身影闯进眼帘。
梁骞骑着马遥遥地立在城墙脚下,风尘仆仆,像是追着她来的。她心中一疼,张嘴想喊,念头一闪,却悻悻地闭了嘴。
此时已是宫墙之下,即便他是追着来的又当如何,她若随了他回去,这欺君之罪却是逃不了的。
这般想着,那人却已经调转了方向,手中鞭子在马臀上狠狠一抽,马儿撒开蹄儿直直地往来时的方向奔去。
静好眸色黯了,雀跃的心又沉了下来。
他既能来便该是看了她留下的书信了,既是看了书信便该知她心意,既是知她心意便该明了她此时的痛楚无奈。
到底,她在他心中并不占分量。
到底,他是不愿与她同看繁花。
到底,他不会喜欢她。
阮西宁揽住她肩膀,低声劝慰:“事到如今,便不该多想,尤是进了宫里,更是不该想这些外头的事儿了。”
静好点头,抿唇不语。颇久之后,淡淡地回道,“我懂。”她一向就知道她于他心中本就没有任何分量,是她妄图了。
这般着,礼部指派的参选官谢承亲自出来宫门外迎接。阮大将军府上的二姐自是识得的,赶忙躬身请安问礼了。
阮西宁坦然受了,笑道:“应是谢大人吧,曾听父亲起过,甚是了得。”
谢承官至四品,皇城里不大不的人物,为人甚是圆滑老道,听阮西宁这般,笑容可掬地回了,“承蒙阮大将军抬爱。”
静好却不懂,只看阮西宁如鱼得水般地与官员寒暄。这些年,她虽住在梁府,却到底只是个外人,这些官场上的道理,梁家都是不与她起的。
谢承亲自领了二人进门,交代给一名年纪尚的太监,由太监领着前往秀女居住的寝殿。太监将两人领至一处大院门口,转身低头道:“二位姐,前头便是群芳殿了。”
群芳殿,为参选的秀女的住所,设在皇宫以内,却是礼部所辖之地,有专门的礼部女官掌管着殿内大事务。
阮西宁俨然熟络,吩咐雪莹给太监打赏。太监倒也不推辞,顺从地接了雪莹递上的银子,只笑:“二位姐将来可都是做主子的人,的不敢居功。”
静好抿唇看着,这后宫的日子从这一刻便算是开始了,她虽早知将是不再平静的日子,却也不懂缘何连一个领路的太监都需得她们去讨好。
阮西宁心知她见不惯这做派,却也无奈,朝她笑笑,道:“静好,后宫便是这样,你须得习惯才好。”
静好点头,跟着她进门,一脚迈进了门,才低低地问出口,“宁姐姐,你可是自愿入宫的?”
阮西宁身躯微震,生生地停住了脚步,回转身来,仔细地凝着她。过了许久,才道:“静好,若是能逃得开,我又如何敢踏入这吃人的地方。”
静好闻言,略宽了心。
便是连护国大将军也没有法子,这便怨不得梁骞了。思及方才那一幕,心里又是钝钝一疼。他心中想必也有不舍,若非如此,何必追了过来。她眸光闪了闪,唇边却浮出些笑意。他朝她走了一步,剩下的路她便会一步一步地朝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