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大可下了火车后，又换上汽车。他坐在车里，注视着窗外。家乡越来越近了，变化也越来越大了，一栋栋洋楼拔地而起。
快到家门时，脚步开始有些迟疑了。当看到自己家的房子外表装饰得也像一栋洋楼时，不禁感到有些惊奇，毕竟去年过年回家时，家里的房子还只是一个外表用红砖砌成的两层简易楼房。如今，旧房已穿上新衣了。
他走进屋内，地面还只是水泥地，并未铺设地板砖，墙壁上刷的还只是普通的白石灰。天花板的正中央镶着一条长长的直管荧光灯，他想起上中学那会，教室里装的也是这种直管灯，每次开灯时，它都要先眨眼睛似的闪烁几下并伴随一阵微微的响声，好像是一种宣示，然后才正大光明地亮起来。
墙角处堆放了一些零碎的杂物，有沾网、地笼等渔具，也有建筑用剩的板材边角料层层叠叠交错在一起，还有一个镶着花边但已生锈的脸盆竖着靠在板材旁，看上去有些凌乱不堪。肖大可觉得，这里面好多物件已没多大用，完全可以扔掉的。但在上一辈人眼中，却总有些舍不得，于是就继续放在家里搁置，非要等到东西长潮发霉、彻底毫无价值了再去扔掉，这样心里的负担似乎就小些了。
肖妈妈从屋后来到堂屋，看到肖大可后，很是兴奋地喊道：“大可，你回来了呀？”边说边把肖大可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让妈妈好好看看你，好像又瘦了不少，学校里伙食不好吧？”满面春风的笑容里带着一丝怜惜。
“挺好的。”
“能好到哪里去，比家里肯定差远了吧？路上很辛苦吧，回家过年的人很多吧？到家就好了。”
肖爸爸听到声音也从屋后赶过来，看到肖大可，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后，很快就收了回去，不动声色地说了句：“回来了？”语气有些似问非问。肖大可点点头应了声“嗯”。
临近春节，村里已有一些零星的鞭炮声响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硝烟的味道，那是孩子们等不及春节的到来提前燃放的，大人们则是忙忙碌碌，筹备年货，做各种拿手的菜肴，打扫一年积存下来灰尘污垢，有的家庭已经贴出了大红的对联，忙得不亦乐乎，到处洋溢着一派春节前的喜庆气氛。
晚饭比较丰富，有鱼有肉，很多都是肖大可特别爱吃的。他吃的有些猴急，一旁的肖妈妈又是开心又是心疼：“看把你馋的，好像是从饿牢放出来的，慢点吃不行呀，没人跟你抢。”肖大可筷子没拿稳，一块红烧肉掉在了饭桌上，于是他便再重新又夹了一块。肖爸爸则不声不响地把掉在桌面上的那块肉夹起，一口送到自己嘴了，一切看上去都那么自然，嘴巴还吧唧吧唧吃得津津有味。
“不嫌脏啊？又不是没有菜，这盘子里还多着哩！”肖妈妈皱着眉头说。
“是啊，那么脏就算了嘛，吃东西还是要卫生些哩。”肖大可附和着。
“桌子抹的干干净净，哪里脏呢？我看你是没吃过苦，受过饿，体会不到食物短缺的痛苦。我小时候那会，不要说吃肉了，就是喝稀饭也要限量，每天都能听到肚子饿的咕咕叫。干活的时候，很快就饿的发慌，眼睛都冒金星。你呀，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肖爸爸忆苦思甜的话好似在展示自己的人生阅历。
一旁的肖妈妈看了一眼肖大可，然后朝向肖爸爸说道：“你看你，又撵过去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说，别人都听厌了。现在都是新社会了，哪还有什么食物短缺？大可，你别管他，自己吃好喝好就行了。”
肖大可看了看屋内的墙面，说道：“咱们家房子外面装修的还挺好的，怎么里面不一起装修呢？”
肖爸爸冷笑了一声，说：“你上嘴唇对下嘴唇一碰，说的倒是很轻松。这装修不要钱吗？房子外面装修还是找人借钱弄的。你以为钱是那么容易挣的？我看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啊。其他村搞开发，家家户户都补偿了不少钱。咱们家是没这个运，只能靠自己了。”
肖妈妈连忙打圆场：“大可放心，房子的里面迟早是要装修的。妈向你保证，等你带女朋友回来之前，我保证把房子里面也装修好。可不能让人家女孩子看不起咱家。”
停了一会儿后，肖爸爸又继续说：“把你供养完大学，我和你妈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后面的路就该你自己走。我们也不指望你拿个钱回来贴补家用，你只要不让我们操心，把自己的事情做好，那就万幸了。”
“大可，目前家里日子还算过得去。你也不要为家里操心，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肖妈妈生怕肖大可产生什么联想。
“我平时过的挺好的。平时在学校做点兼职赚些钱，也够自己用了。你们就不用担心我了。”肖大可说。
“你现在也大了，出门在外这么多年，也算是见多识广，很多事情比我和你妈懂的还要多。以后找工作、谈朋友的，什么事都要自己学着拿主意，歪门邪道那一套绝对不能搞。”肖爸爸语重心长地说。
“放心吧，我有分寸的。”肖大可回答道。
吃完饭，肖妈妈开始收拾碗筷，肖大可想帮妈妈一起收拾，妈妈说不需要，让他陪着爸爸多聊聊天。
父子两人并排坐在堂屋里两张木椅上。肖爸爸悠悠地点燃一支烟，抽起来。肖大可看到那烟盒，知道那是当地很便宜的一种烟“红金龙”，才几块钱一盒。本来肖大可回来时想给爸爸买条好一点香烟，但又怕他说怎么乱花钱了，然后就没买，而只是给妈妈买了一双冬天的手套。
肖大可又注意到那只拿香烟的手上布满了老茧、青筋暴露，就像田野里干枯的树枝。爸爸的额头上也早已隽刻上了岁月的风霜，像田地间纵横阡陌。那一刻，他突然发现，曾经那个威严硬朗、充满力量的父亲，早已躲在时光背后悄然老去。
当看到爸爸衣服破旧，还宽大得有些不合身时，他提醒爸爸：“快过年了，该换件新衣裳了。”
“这几天还有些散活要干。出力干活的，又不是坐办公室，穿那么新干嘛？过去穿衣裳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现在布料好，都不用缝补了。”
“那也太大了啊。”
“衣服大点，干活才能伸开手脚。你当我们穿衣服像你们年轻人那样光讲究好看？”
肖爸爸吐了一圈烟雾，目光慢慢下移，当移到肖大可脚上的运动鞋时，他关切地问道：“你在城市里生活，怎么还穿运动鞋，没有皮鞋吗？”
“我有皮鞋，没穿回来而已。”
“在城市里生活就要像城里人样子。你平时出去找工作要穿上皮鞋，人家才看得上你，晓得吧？”
“我这不是回到农村来了吗？”
“出门在外一定要穿的体面些。你终归是读了书的，跟我们不一样。”肖爸爸继续语重心长地教育道。
肖大可独自漫步在家乡的田野里。萧瑟的寒风在他的耳边呼呼作响，光秃秃的树木被吹得左摇右摆。一只飞鸟从树枝上跃起，飞向远方。四周空旷而又凄凉，只有不远处的一片菜地给冬日的田野装扮了一丝绿意。前面是一片湖，一群白鹭漂浮在水面上，像散落的一片片花瓣。湖面上有风吹过，白鹭便从湖面上飞起，惊起水中的鱼儿慌乱逃窜，溅起了朵朵白色浪花，岸边枯萎的芦苇随风荡漾，像弯腰劳作的农民在埋头苦干一样。
他回忆起儿时曾在这片田野上和小伙伴们追逐嬉闹，在湖水里游泳抓鱼。曾经的欢笑声仿佛历历在目。然而，童年的生活不见得总是阳光灿烂。少年的烦恼有时也像天空突然飘来的几片乌云，不期然地带来一阵降雨，那时的他就像今天这样一个人漫步在田野间咀嚼着人间百味。总之，就是这片土地，承载了童年时的许多欢乐和泪水。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飞鸟也早已不见了踪影。空旷的田野上只有肖大可一人，没有伴侣，只有无边的黑暗和无尽的道路曲曲折折地在眼前延伸，前面没有一个人影，后面也没有丁点儿声响，四周一片静寂。肖大可开始往村庄的家中走去。他一个人走在路上，走在匍匐前进的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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