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 两人的生活过得平静而温馨。顾昭照例是一有空就来船厂，去嘉岚家中蹭饭。
起初嘉岚还装模作样地做几道拿手小菜，后来干脆缴械, 将发挥的主动权交到他手中，她只是在旁跟着打打下手。
有时吃到她格外喜欢的菜, 她还想跟他拜师，顾昭却断然拒绝, 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这可不行, 我得留一手——有一天你对我的新鲜劲过去了, 发现我这人又坏又无趣，想要离开我时却发现口味已被我养刁了, 走了几天惦着我做的菜，还会乖乖回来……要是教会了你, 我就连这点砝码都没有了。”
嘉岚嘬着手上沾到的咕咾肉酱汁, 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你自己没信心？”
顾昭将葱姜蒜丢入锅中, 笑道：“我是对自己的手艺太有信心。”
油锅中发出滋滋啦啦热闹的声音, 香气一下子在逼仄的空间炸开来，嘉岚忽然觉得, 比任何一种香氛都要好闻。
几道菜上桌, 两人落座，顾昭忽然问：“这周六是你生日, 准备怎么过？”
“嗯？我生日了吗？这么快？”嘉岚道：“我自己都忘记了。”
一转眼已近秋末。窗外的树剥落了枝叶, 在街头巷尾炉子熏出的白气中影影绰绰。
她已许多年没正经过过生日了。母亲去后开始几年, 父亲还记得给她过生日，后来姨娘生了儿子扶了正，就再没想起过这桩事。
嘉沛倒是每年拿零钱去红宝石给她买个小蛋糕。
嘉岚神思有些飘远，好一会, 才淡淡道：“就和平时一样吧，不用特意过。”
顾昭抬眸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周六的早上，嘉岚还在睡回笼觉，顾昭忽然来敲门，一脸兴奋地催促她赶紧更衣出门。
前一天晚上两人破天荒去舞厅玩了一场，此刻脑中还是昏昏沉沉的。似提线木偶一样地换了衣服，被他强拖着出了门。
车子一路往南京路开去。顾昭情绪很高，熬了大半夜，精神仍是十分焕发。
嘉岚歪在副驾驶上忍不住想，人和人真的是没法比。她不知道他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无心打探，一路半阖着眼小憩过去，如在混沌中漂浮。
到了目的地，顾昭将车挺稳，转到她这侧来为她开门，又伸出一只手来拉她。嘉岚搭着他的手下车，然刚迈出一只脚，忽听到车旁一声齐刷刷的“东家！”
嘉岚震了一震，一抬头瞥见那写着“仁济堂”三个字的牌匾，这才发现是自己家开在南京路上的店铺。
店铺外站着一溜伙计，门口摆着两只硕大的花篮，匾额上挂着红绸，十分喜庆的样子。
“你这是……”嘉岚怔忡，片刻即反应过来，惊讶看向顾昭：“你把仁济堂买下来了？”
顾昭点了点头，正要开口，店中这时迎出一个人影，一脸雀跃：“姐，生日快乐！”
嘉岚犹在震惊中，张了张口，许久不知道说什么——她知道仁济堂缺钱，但父亲怎么肯将几代经营的老店就这么卖出去？
嘉沛已迎到她跟前，打心眼里笑得很开心：“姐，这仁济堂以后就是你的了……”
“我的？”嘉岚更加惊讶，转向顾昭：“你买下我家的产业……送给我？”
顾昭见她神色并不似喜悦，片刻前的雀跃立刻转成了一丝不确信，盯了她好一会，才点了点头：“你……不喜欢？”不等她答又急急道：“你若是觉得我这样太过强势，就算借的，我们可以签字据，像上次船厂一样，你什么时候有钱了，什么时候再还给我！或者，或者……我那晚无意听到你和你父亲的谈话所以才……”
“我很喜欢。”嘉岚忽然一笑，看着语无伦次、有些急慌的他，道。
他的慌乱一下子被平复下来，怔了一怔，手仍惯性地往兜中插了一下，又抽出来。良久，方想起来自己还有说话这项能力似的，憨憨地一笑：“生、生日快乐。”
那天晚上，两人仍旧回嘉岚的公寓吃饭。因她要求，晚上生日餐并不盛大，像往常一样，三菜一汤。他又亲自下厨下了一碗长寿面，卧着两个蛋，圆圆滚滚，很完满。
嘉沛特意送了蛋糕过来，嘉岚欲留他吃饭，却被顾昭老实不客气地赶了出去，说回头在国际饭店补他一顿。
嘉岚不等他说完，就气地将他推进了厨房。回到门口欲再留嘉沛，却不见了他人影，只听到他懒懒的声音从楼梯处传来：“姐，你那几个菜招待我也太简陋了，我要吃国际饭店。”
顾昭站在厨房门口得意地坏笑。
吃完饭吃蛋糕，顾昭趁她不注意拿奶油在她脸上点了一下，她要起身去擦，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轻轻一带，揽入怀中。
“别闹。”嘉岚推他。
“我帮你。”一个吻猝不及防落下来，点在她额头处。
窗外响起楼下打麻将的声音，间或伴着几声谩骂。隔壁的留声机里传来戏曲长长的尾音，风也起了，刮过树梢，猎猎作响。
室内却很安静。安静到能听见彼此擂鼓般的心跳。
“生日快乐。”顾昭沙哑着声音轻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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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顾昭告诉嘉岚，那天晚上她父亲听到转股提议时大发雷霆，其实已是强弩之末。
穷途末路的困兽会咆哮的更厉害，便是这个道理。
紧跟着几天，各方债主相继找上了门，在沈家砸砸闹闹地做了通样子。顾昭承认，这当中他推波助了点澜。不过亦提前招呼过别真伤了人。
等到顾昭找上沈父时，已不需怎么劝说，反是他求着顾昭买下股份。顾昭后来看过账簿，仁济堂其实这些年盈收不差，都是叫沈父抽鸦/片烟和赌钱弄亏空了。
顾昭出价很厚道，沈父感恩戴德。
盘下来后他即将股份转到嘉岚名下，同时雇了嘉沛来经营。这几年仁济堂其实已大半是嘉沛在管，店里伙计习惯了为少东家做事，嘉沛管起来并不怎么费力。
嘉岚仍是管着船厂。
民国十二年末，报纸上越来越多地叫嚣起了战争。自十月晁闻贿选大总统以来，各方局势越来越紧张。
陆新铮却于这个时候找起了船厂的茬。
船厂的钢铁都是从汉阳运过来的。十二月初的一天，嘉岚接到一个电话，他们从汉口运钢铁的船在码头被护军扣下了。
她听到这消息时心中一凛，抓起手边的包，便出了办公室的门。
走到厂区门口，远远忽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一个不速之客。
嘉岚不知道她来这里做什么，但眼下事情紧急，嘉岚并没有时间和她虚与委蛇，打算叫一个工人告诉她一声自己不在，将她支走。
然而她才向路过的工人招了个手，那人目光便转向了她，不待她反应，已小步向她奔了过来。
“沈小姐。”
“许小姐。”嘉岚只好停下来招呼：“许小姐怎么有空来我厂里？”
许端仪小跑到她跟前，有些气喘吁吁。嘉岚看她，觉得她仿佛瘦了不少，原本合身的旗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脸色也有些憔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