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新铮话落没多久, 身后就响起登登的皮鞋声，步速很快，人未到跟前, 就传来一声冷冷的招呼：“陆将军。”
招呼中似压抑着怒气。苏云仙一听见这声音，端茶的手轻轻抖了一抖。
“顾先生来啦——”陆新铮回应他的招呼, 既未转身，又未起立。
嘉岚穿着戏服登台时, 恰看到顾昭站在陆新铮跟前, 一张脸凝若寒霜, 即便隔了很远，也能感觉到他身周的冷意。他和陆新铮凛凛对峙着, 两人脸上都不太好看。
听到台上的动静，顾昭转过身, 在看见她的刹那, 明显松了口气, 然而注意到她那一身戏服, 眉头却皱了皱，脸瞬间凝的更狠：“嘉岚, 你下来。”他冷冷道。
嘉岚愣了愣, 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水袖落落垂在台面上。
顾昭抿了抿唇, 唇畔的肌肉绷的很紧, 又说了一遍：“嘉岚, 你下来！”
嘉岚下意识向座下的另外两人使了个眼色，陆新铮也是一脸怒容，像是才经一场激烈的争吵，苏云仙似乎有些忐忑, 趁无人注意的时候，向她不动声色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下来。
嘉岚略略踟蹰，慢慢步下戏台。
才走到桌边，就被顾昭一把攥住手腕。他手上很是使了几分劲，攥的嘉岚手腕都有些微微发疼。嘉岚轻轻挣了挣，他却一点放松的意思都没有，反而越抓越狠，好像生怕她会溜走。
顾昭抓着她的手，冷冷向座中的陆新铮掷下“告辞”两字，连一句多话都没有，转身就走。
“顾昭！顾昭！”嘉岚被她半拉半拽出戏院，脚下有些不稳，连连叫他。
他却似听不见，直到走出一条街，才停下来，转身将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脸上怒火稍霁，眼底闪着紧张：“你怎么样？姓陆的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嘉岚笑：“没有。他能对我怎么样，不过让我唱一折戏，这不还没唱呢，你就来了！”
顾昭冷哼一声，道：“让你给他唱戏，他也配！”
嘉岚见他神色，想起方才在戏院中的怒容，不由蹙了眉，问：“你刚才跟陆新铮发火了？你知不知道，汉阳来的钢铁被陆新铮扣下了？”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来赴这个局的？”顾昭不答反问：“陆新铮让你来，你怎么不告诉我！”说着，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他语声渐渐拔高，隐含不快。
嘉岚解释道：“我给你打了电话，你在忙，陆新铮派来的人一直催，还说你晚上会过来，我就跟着他们走了。”
顾昭想起下午时自己的确打了好几个电话，原本微微冷凝的脸立刻缓和下来，看着裹在宽大戏服中看起来十分瘦小的她，忍不住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对不起，我不该让你面对这种事……我很担心……”
他似一根紧绷的弦，嘉岚能感觉到他在触到自己的那刻，一下子松了下来。而一松下来，嘉岚才意识到他看起来很疲惫。
不知是不是因为出来的太急，已经寒冬腊月，他却连件大衣都没有披，仍只是一身单薄的西装。
嘉岚任由他抱着，透过那西装单薄的面料，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在一点一点往外散，散在初冬的寒风中。
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自随身的包里取出一条羊毛的围巾，微微踮脚给他围上：“你还好吗？”
“我没事。”顾昭道，才意识到她身上的戏服也很单薄，欲解围巾给她，却被她按住，“这样来来回回的，反而两个都冻着了。这里离你家不远，我们赶紧回去吧。”
“好。”顾昭停了解围巾的手，却伸出一臂，将她揽入怀中，还解开了西装扣子，欲将她纳入那单薄西装之下，给她点聊胜于无的温暖。
这里离顾公馆的确只有几条街的距离，走着回去也很快。
不过两人没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顾先生，沈小姐！”
两人回头，见到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小跑过来：“顾先生，沈小姐，这是沈小姐落下的衣服，我们小姐让我给二位送过来。小姐还说，让二位找个暖和的地方等一会，她已给裴先生打了电话，车一会就到。”
嘉岚微微一怔，已听见顾昭淡淡道了声谢，接过衣服。
车子很快就来了。两人上车后，顾昭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以后陆新铮再找你，你别理会。像今天这种让你唱戏的事，当他放屁就是！”说完忍不住愤愤一哼：“他算个什么东西！”
老子捧在手心的人，给他使唤！
嘉岚却有些忧心，看了他一眼，道：“陆新铮毕竟有枪，跟这种兵匪子没什么道理可讲的……就像这次，他扣了我们的钢铁，你今儿这么一闹，那船钢铁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吐出来了，以后只怕还有更多的扣……”
顾昭冷冷哼了一声：“他愿意扣尽管扣，只要他有的仓库放，愿意扣多少扣多少。”
嘉岚皱眉：“现下不是置气的时候，我们的船厂怎么办？没有了钢铁，我们工都开不起来……”
顾昭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敛了怒气，转向嘉岚，认真道：“你还记得鑫阳铁厂吗？”
“鑫阳铁厂？”嘉岚喃喃重复一遍，立刻想起来，她有一回陪顾昭去谈生意，谈的就是鑫阳铁厂股份转让问题。当时顾昭是押了电影院和舞厅才换来这家铁厂的股份。
但鑫阳铁厂的钢铁远未达到造船的标准，当时顾昭已找机构检测过；而且他还拿这个做由头，狠狠压了那德国佬一头。
不过……
嘉岚一下子反应过来：“你当时说鑫阳铁厂要升级设备，为的是造出硬度更高的钢铁，来竞标浙赣铁路？”
嘉岚有窥一斑而知全豹的本事，顾昭已不意外，点了点头：“最近鑫阳已试炼出了一批钢……”说着他敲敲前后座之间的挡格玻璃，裴子义立刻会意，将放在副驾驶位置上的一份材料递过来：“你看看。”
嘉岚接过报告，快速浏览了一遍，微微惊呼出声。
报告是今天才拿到的，是以被顾昭顺手撂在了车上。而报告的最后一页，盖着一个硕大的蓝章，上面写着“合格”两个字。
蓝章底下，有一行手写字：“批次XY7568钢材符合船舶制造标准。”
检验是半月前发起的，通常这样的检验需要一整个月的时间，很显然顾昭动用权力让人加了急。
但用来造铁轨的钢材，为什么要拿去做船舶相关的检验？
嘉岚怔了怔，顾昭道：“有了鑫阳这批钢，我们就再不用怕陆新铮了，汉阳那船钢，他愿意怎么扣就怎么扣……”提起“陆新铮”时口气轻蔑，不觉露出一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优越感。
嘉岚仍在愣怔，口中却不自觉喃喃吐出青烟般的几个字：“所以你早有准备……我却还跟傻子一样被陆新铮呼来唤去耍的团团转？”
顾昭当初买下鑫阳铁厂，想必也不仅仅做的是浙赣铁路的远期打算，而是她们自己船厂远在咫尺的危机。
半个月前就急吼吼地让人做了检验，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预料到了这场在她看来几乎是突如其来的危机？
她佩服他明鉴万里的本事，但……为什么不告诉她？
嘉岚想着，不由问出了声：“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口气很轻很淡，淡的几乎有些冰冷。顾昭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识辩解：“我只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和陆新铮的牵扯远比她想象的要深，有些事情上不得不狡兔三窟，多做打算，不告诉她，其实是不想让她涉险。
“没有把握？”嘉岚反问：“是对我没把握，还是对这批钢没把握？”
“当然是……”
嘉岚却似没听见他焦急的话，不待他说完，忽然转过脸来，眸光射/进他眼底，却没有多少温度，淡淡道：“顾昭，你是不是有很多事情瞒着我？”
“嘉岚你怎么会这么想！”顾昭皱眉，对她突如其来的变化有些不知所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