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义的声音将屋内的气氛打断, 顾昭低头看了嘉岚一眼,见她神色局促而紧张,不知道是为方才自己将到嘴边的交代还是子义口中的“出事”, 轻笑了笑,后退一步, 在空间上给足她放松的可能,沉声对着屋外道:“进来吧。”
“九哥, 厂子里乱……”一眼瞥见站在书柜边的嘉岚, 愣了愣:“沈小姐, 你也在……正好。”
一句话,将嘉岚从片刻前有些恍惚的旧事虚影中抽身回来。她合上书, 道:“早上和顾先生谈完事情回来,顺道在这吃了午饭……你们有要紧事说, 我先出去。”
“不用。”顾昭立刻道, 看向裴子义, 示意他直接说事。
这段时间下来, 裴子义就是反应再迟钝,也看出了九哥对这位沈小姐的不同寻常。因此亦不再像最初那样扭捏避忌。
而且他要说的事, 和嘉岚的直接关系反而更大。
“是船厂的事。”裴子义一见顾昭神色, 立刻道:“九哥,船厂的工人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嘉岚脸色顷刻一变:“怎么回事?谁和谁打起来了?现在情况怎么样, 制止了吗?”
顾昭没有说话, 向裴子义点一点头, 示意沈小姐的问题就是他的意思。
裴子义道:“很多人……帮里的兄弟都过去了,鸣了枪才将他们拉开,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死了两个人, 伤了好些个……”舔一舔干涸的唇,觑觑顾昭深沉的脸色,有些吞吞吐吐补道:“……九哥,我方才给你打电话,是占线,我只好自己赶过来……”
顾昭皱了皱,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你做的对。”又问:“是什么原因?都有哪些人参与了?”
恰好是皮货公司、码头和陆新铮相继打电话来的关口,时机不可谓是不巧。
裴子义道:“是老厂工和新厂工之间的冲突,有一阵了。今天礼拜天,厂区不值班的工人凑在一块打牌,老厂工赵祥说新厂工陈志出千,两人揪着打起来了,打着打着就有许多人参与进来,大概是有人趁乱出气,打死了人。”
“老厂工新厂工?”顾昭凝眉问。
嘉岚立刻解释道:“老厂工就是原先瑞隆船厂的工人。”亦是上次无缘无故牵扯进纵火案的工人,是嘉岚出面将他们保了下来,主张留他们在厂子里做事。
新老厂工的冲突嘉岚也知道,出面调停过数回,还有意将他们分在一个班中让他们多协作,总以为时间一长这种新老之分就会淡下来,没想到出了这种事。
“哦,是这些人啊……”顾昭道,话里似乎有“难怪”的口气。自架子上取下外衣:“走吧,我们去一趟。”
车子往厂区的方向走。嘉岚自上车后一直沉默不语,眼皮微垂,顾昭也没有多问,懒懒靠在椅背,阖着双目。
开出两条街,嘉岚似一下子想通了什么,忽然道:“顾先生,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顾昭睁开眼,轻轻“哦?”了一声。
他其实也在思索方才那个电话和船厂的乱子之间的关系。船厂的工人再横,也不至于帮派的人出了面还不停手,除非……是奔着打死人去的。
要说这背后没人指使鬼才信。
然他没有开口,静待嘉岚说下去。
嘉岚道:“方才顾先生……是在和陆新铮通电话?”
“是。”
“码头的货被他扣下了?”
“是。”顾昭点头:“沈小姐有想法?”
“顾先生做了这么久的进出口生意,多少批货进出都没问题,偏偏被扣了这一批,是不是太过蹊跷了些?”嘉岚道。
“沈小姐的意思是?”
“老厂工是瑞隆船厂的旧人,上次因为纵火的事被抓进去,多多少少和护军有些牵扯。”嘉岚道:“陆新铮扣货的时间恰好赶着厂子里闹事,我总觉得这事和他也脱不了干系……”
顾昭眼底露出一丝赞赏:“那沈小姐觉得我目下该怎么做,去找陆新铮?”
“不。”嘉岚十分干脆地摇了摇头:“顾先生应当釜底抽薪,去找工部局的史密斯先生。”
“史密斯先生?”顾昭挑了挑眉。
嘉岚点头:“陆新铮这么做,无非是想让顾先生的船厂办不下去,好将股份让出来。护军自己没那个余力办船厂,而且你已送了陆新铮不少股份,对他们来说,躺着吃干股比劳心劳力划算的多——所以我想,陆新铮怕是要借花献佛……我听说,陆新铮这一向和英国人打得火热,史密斯先生女儿的成人舞会,他也去了,还送了一份大礼……这大概是早就暗度了陈仓,现在就差夺你手里的花献佛了……”
顾昭的余光扫到她专注的侧脸,他喜欢看她这样认真的样子。认真中又带着一股孤勇的天真与执着,就像昔日一笔一划教会大字不识一个的他写自己的名字时那样。
唇微微抿着,用了一点劲,挤得唇畔的一点梨涡若隐若现。眉心轻轻皱起来,流淌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倔强。
一点都没变。
她的倔强、执着、聪颖、纯粹……乃至敏锐的判断力——虽然很多事她并不知情,但方向竟蒙了个**不离十。若她不是在为自己做事,说不定还会成为一个强劲的对手。
陆新铮和英国人勾连不清已有些时日了,究竟为的是什么,顾昭比谁都清楚。
见她慨慨分析着,又问了一遍:“若当真是这样,沈小姐觉得我应该怎么做?我凭什么能说的动史密斯先生?”
嘉岚丝毫没有沉吟,接口道:“英国人要插手船厂,为的无非是钱。顾先生就去告诉史密斯先生,船厂愿意向他分红,只不过经营还是由我们做——”她说话砸地有声,有种不容置喙的气势:“船厂的盈利我预估了一下,这两年艰难点,可能只有得出没得进,但等第一批货轮下水,很快就会有丰厚盈利。”顿一顿,补充道:“顾先生若是按盈利分成和史密斯谈他恐怕不愿意,不如索性一步到位,给他开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顾昭抛给她一个“继续说”的眼神。
嘉岚道:“船厂盈利时,就按盈利分成;不盈利时,给他保底分成……这样对英国人来说,就是没本的买卖,为什么不做?”
顾昭轻轻一笑:“对英国人来说没本,对我来说本可就大了……”话将尽未尽,留一个悬勾一样的尾子。
嘉岚抿一抿唇,道:“顾先生,时局如此,想同洋人争食,你我如今牙口还不够尖利,只能韬光养晦……”怕他受不了这个闲气,顿一顿,又劝了一句:“韩信尚有□□之辱,这辱的日子……不会太长远……”说话间不由眼眺窗外,法租界街肆干净井然,西装革履的洋人绅士们搂着曼妙的女郎在橱窗前驻足,不远处拉黄包车的大汉拿脖子上几与皮肤同色的毛巾一下一下擦着汗。
但愿不要再长远了。
顾昭听到她这很书生气的劝人方式,笑了笑:“沈小姐说的有道理。”
嘉岚于这当口不再有推辞的闲心,沉默片刻,又道:“顾先生才要注资鑫阳铁厂,若是周转困难,这个钱,我来出。”
顾昭挑了挑眉:“你出,拿什么出?”
“华亚银行的股票。”嘉岚一字一顿道。
顾昭笑道:“那股票可是在我手中。”
“顾先生说了,股票持有人仍是我。”嘉岚道。
那天是在南湖的船上又提起的这话,嘉岚明白,顾昭当时是抱着“千金博一笑”的风流心思。嘉岚当时拒绝了他,这时再说起这个,多少有些拎不清的感觉。
然她却顾不得这么多了。
“卖了股票,那船厂的代持股,我拿什么保险?”顾昭一怔,饶有兴味地觑她一眼,故意道。
“我。”嘉岚沉吟半晌,郑重掷下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