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意气到了这份上, 是嘉岚始料未及的。此刻的顾昭,就像个胡搅蛮缠的愣头青。
然而愣头青说“破釜沉舟”,多半是不知“釜”为何“舟”为何。顾昭却何止是知道, 还明明白白清楚它们的价格。若是现下对面站的不是嘉岚,他甚至可以谈笑风生间盈满而归。
唯其知道、拥有, 才显得放弃更为可贵。
说完全不动容是假的。
嘉岚垂着眉,几个月的相处如流光一般自她眼前飞快溯过, 落进不远处被日光弹出一片光晕的水中。
顾昭也没有说话。
若是寻常, 若是旁人在此, 定以为他这沉默是一种往人头顶悬一把达摩克里斯的、战略性的沉默。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的沉默, 是穷途末路的沉默。
在嘉岚面前,他从不是个优秀的捕猎手, 现在更是尤为笨拙。就像头一回上猎场的猎人, 一次性放空了筒中的箭, 却稀里糊涂滚到了野兽的面前, 生死悬于野兽的爪牙,由不得己。
夏日午后的风格外缓慢, 饶是在湖上, 仍黏糊糊的。
使这寂静也格外缓慢。
寂静的外围喧嚣与慵懒交织,临街的餐馆吃完饭的食客剔着牙吹着几日来的见闻, 不远处的大黄狗无精打采地吠了两声。
不知过了多久, 终是嘉岚先从这寂静里挣了挣身, 轻轻道:“你别开玩笑了……”
这一句又让顾昭急了:“你为什么总觉得我在开玩笑!”他一只手撑篙,另一只手迅速插/进口袋里,却不过一瞬的工夫,即很快抽出来, 在下颌摸了一下,又不知摆到何处去。一连串毫无意义的动作,让他整个人显得烦躁而不知所措。
“我……”他还要剖白些什么,却被嘉岚打断:“对不起顾先生,我只想……和你做朋友。”
不远处的犬吠一下子停了,聒噪的叫卖和高谈阔论声也似一个肥皂泡,被这低沉而简短的一句话戳破在空中。
湖面上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偶尔有别的乌篷船经过他们身边,见那船就那泊在湖面上,船头立着一位过于挺拔俊朗的年轻人,不由侧目往这边探了探头。
年轻人长身玉立,却不似立在人声喧闹的湖心船头,而在危楼之尖,寥寥落落,除了漫天星辰,再无人为伴。
不知多少圈涟漪以后,顾昭注视着她微弯的后颈,舔了舔唇,沙哑着嗓子道:“好,那就、就做朋友……听你的。” 话落未忍住,轻轻咳了一声。见她似要抬头,连忙移开眼,撑篙的那只手有些慌乱地往水中一点,船轻轻滑出去,滑过映着他眼的水面。水痕覆过他眼底的落寞,那一点漫入琥珀色眼底的情绪,很快杳然无迹。
船滑出去半天,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眺望远处亭亭簇拥的荷叶,和荷叶上零星绽放的荷花,忽然一笑:“你要是……什么时候改了主意,告诉我……我还是一样。”
一直一样。
话说到这个份上,游玩已是意兴阑珊。两人沿湖绕了半圈,嘉岚就要回去。原本打算住一晚的计划泡了汤,两人回上海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顾昭还是照例将嘉岚送到街口,目送她进去。嘉岚关上车门,潦草道了声谢便转身离开,脚步比往常快一些,落在顾昭眼里,竟有几分逃的意味。
他在车里坐了一会,从方向盘底下一包烟。戒烟两个月以来,头一回再次点燃了它。
路灯还没修好,车灯一灭,自街首到巷尾一片阒黑,只有月亮淡淡的光,和烟头上明明灭灭的一点火星。今晚将近月末,是下弦月,月光吝啬而刻薄,似有意要挑拨起人心底的感伤。
顾昭点燃一根烟,却没有将它放到嘴边,只是看着它,像看着一点一点燃尽的自己。
烟里裹着尼古丁,能让人上瘾;他短短的二十几年生命中,几番沉浮,都裹着她。
一根烟燃尽,他又点起一根。
第三根烟点起来的时候,他看到巷口站着个短衫的少年,探头探脑地往巷子里看。
下一瞬,他掐灭手里的烟,下车,走到那个少年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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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的公寓里传来碎玻璃砸地的声音,间或伴着高声的争执。楼下的朱太太隔壁的李太太听见动静,忙撂了手里的活,探出头到阳台上张望。
只是一点砸东西的声音显然喂不饱她们被琐事滋养的日益旺盛的好奇心。
玻璃落地声后又紧接着一串稀里哗啦、仿佛一排东西翻倒的声音,
而在这些混乱粗暴的动静之间夹杂着一声几乎可以忽略的疲惫叹息。
“爸爸,我再说一遍,我没有钱。我累了,请你回去吧。”
“……家里生意都快垮了跟你拿这点钱你都说拿不出来,当初讨好野男人那个劲头呢!你母亲留下来那么一大笔钱,就被你不明不白地糟蹋了!你看看你落了个什么,野男人要你了吗?要我说你就是活该,成天打扮的妖妖俏俏,老祖宗的规矩不学,学洋人那张牙舞爪、不知廉耻的一套,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成天混在男人堆里,一点都不知道自重,活该野男人也不要你!”
“你看看报纸都怎么写你!还‘藏娇’!没名没分地和野男人混在一起,我沈席儒好歹也是功名在身的人,怎么养出你这样不要脸的女儿!”
“……”
“……”
这样的争吵以前发生过不知多少回。年少的时候一句受不得委屈,还极力争辩过,然而次次换来的是摔杯子摔碗,乃至一顿毒打或是关禁闭。时间久了,知道争辩无异,便懒了心。自十七岁逃家之后,她这些年和家中鲜有往来,除了一开始弟弟会将自己辛苦攒的零用悄悄拿来给她,别人再未关心过她的死活。
直至出国这几年华亚银行的股票涨势迅猛,父亲和姨娘才辗转托人给她递话,要冰释前嫌,说不计较她当初的忤逆举动。
嘉岚记得,自己当时在国外听到这话几乎是气笑了,该计较的是她,他们凭什么充大方人。
然而对着这样一句高高在上的口信,隔空发火也是无味。她只当自己没听过,不予理会。沈父毕竟自矜旧式知识分子身份,一次传音石沉大海后便再未联系过她,直到她回国,直到仁济堂陷入困境……
只是饶是当初最愤怒时,沈父也未把“野男人”“不要脸”这样的字眼挂在嘴边骂她,如今……嘉岚望着自己的父亲,见他面色泛黄,颧骨瘦的突出来,眼底也是一片污浊,再没半分当初的清俊潇洒,明白鸦/片烟早已将他的身体掏空,听着这些谩骂,未觉得愤怒,心头反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悲哀。
她收回目光,懒怠再与他辩驳,转身往里屋走去。
却没想到脚下刚动,就被他一把攥住手臂,很是用劲。嘉岚吃痛,忍不住轻嘶一声:“爸爸,你放开我!”
“嘉岚,爸爸老了。仁济堂早晚是你和嘉沛的,你帮帮家里,就当是帮帮你自己和嘉沛。”沈父道,忽然换了副口气。
一刹那,嘉岚真从他身上看到了坍塌的老态,像一块久经风雨的旧墙皮一样,手一触,就扑簌簌往下落。
嘉岚以为自己已然坚硬如铁石的心亦随着那墙皮的脱落一点一点软了下来。
她忽然想起,面前这个颓唐枯瘦、老态尽显之人,也不过才四十出头;而在他还意气风发的时候,他还将自己抱在怀里,一句一句、边逗边笑地教自己念过诗。
片刻,嘉岚将自己的小臂自他手中抽出来,沉声道:“爸爸,我的确没钱……但我可以向银行贷款,前提是……你将仁济堂转给我和嘉沛……”
沈父连忙道:“等我老了,家中生意自然都是你和嘉沛的……”
“我说的是现在。”嘉岚一字一顿道。
沈父闻言脸色一变,本还堆着笑的两颊一下子垮下来,几乎能看见那瘦脱形的赘皮晃了一晃:“沈嘉岚,我还没死呢,你就惦着家里的产业,你……你这是盼着我死!”
嘉岚淡淡回应:“爸爸,不是我惦着家中产业,今日是你上门来找我帮家里的。你若是不愿意,就请回去吧。”
“你……你……”沈父被她一激,一股气涌上来,又苦于理亏,找不到话应对,怒火之下,干脆扬起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