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怔了一怔, 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下意识敲了一下,似在思量怎么开口。片刻,总算放弃那些弯弯绕绕的伎俩, 直接道:“你都知道了?”
“猜的。”嘉岚道,轻轻苦笑一声, 垂下头。这两个月来,她头发长了一些, 刘海已渐渐遮过眉毛, 眉峰中的一点英气被隐去, 显得她一刹那柔软下来。柔软中又仿佛带着一丝柔弱。
顾昭鲜少觉得她柔弱过,就是当初将她困为阶下囚, 她仍是坚硬锋利的。虽然她极力隐藏这锋利,但那白刃的寒光却不经意从鞘中漏出来。
现下, 却是真的柔弱。
似一只涅槃后重新变成雏鸟的凤凰, 站在那烈烈焰火中, 茫然四顾, 面对重生后的世界不知所向。
很想抱抱她,安慰她。
告诉她, 他梁淞铭算个什么东西!
这些年来, 这句话在顾昭舌尖滚过不知多少遍,像一块反复锤炼的铁, 在自己舌尖、脑中乃至心口烧得滚烫。
最初脑中蹦出这句话之时, 他心中满是不甘, 那不甘底下还若隐若现着一点自卑。望着自己因扛包而磨得粗糙的手,忍不住想,梁淞铭不是个什么东西,那他自己呢, 岂非更算不上什么。
那些年,每回碰上学生□□,他都会走到街边去看看。同样十几岁的年纪,他们就那么意气风发,意气风发到近乎不知天高地厚。他羡慕这种不知天高地厚。
他却只能如履薄冰,每回外人看着他仿佛“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其实都是别无选择的置之死地。
置之死地,有多少可能会像码头上忽然冻死的孩子一样,真正陷入死境,他不知道。
再后来,这句话就变成了一种魔咒般的执念和嫉恨。
想着,他不觉间竟鬼使神差地真说出了口,亦真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肩。
嘉岚肩头被他手掌一触,微微一怔。
一时没反应过来,竟忘记了挣扎,任由他握了片刻。只这片刻的工夫,却给了惯见缝插针顾昭得寸进尺之心,手臂不觉使力,将她往自己怀中带了一带。
嘉岚这才反应过来。
身子用劲一欠,欲从他手中挣脱出来。一面道:“我没事,你不必这样,像哄孩子一样哄我。”
你见过哪个哄孩子是这么哄的?
顾昭低低从喉咙里笑出声。收回手,未再强迫她。须臾,却道:“你想多了。我这不叫哄人,叫趁火打劫。”
“……你喜欢看电影,没看电影里演,女人受伤的时候,是容易心软的时候。”顾昭低笑道:“这时候趁虚而入,最容易得手……你得提防我。”
顾昭总是会在嘉岚将两人的关系尽可能同事化的时候,冷不丁提醒她一句他也是个男人,而且是个老于风月的男人。
此刻这个插科打诨却插地恰到好处。嘉岚一笑,寸步不让地反击道:“顾先生这话说的太自负了……电影里也演,女人扮起柔弱来,亦是能将你们这些自负的男人吃的死死的,顾先生焉知我现在不是在假扮柔弱……你得提防我才是。”
“哦,是吗?”顾昭挑眉笑笑,一句“是就好了,甘之若饴”在舌尖滚了一滚,终还是顺着舌尖滚了下去。
两人对手,讲究进退之道。顾昭并不在乎败于她手,而是担心好容易将她逗起来的兴致惊散了。
回头思绪又落到梁淞铭订婚这件事上。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要将梁淞铭一点一点从她脑中拔除出去。
至于他们二人,将来还有大把的时间,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时。
在对待她上,顾昭像处理以往别的事情一样胸有成竹。然而这胸有成竹是大方向的,在细节上,却又时常患得患失,譬如生怕她看穿自己吃不了辣,拂了她一腔勃勃的兴致。
而在嘉岚看来,顾昭这一句轻飘飘的反问却有一贯的“以退为进”做派,老实不客气地回给了他一个白眼。
顾昭摊手笑道:“你提防我、我提防你,这么出去玩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都卸下心防,自在一回……看是你降住了我,还是我制服了你?”
两种结果对他而言当然都不算太坏。
嘉岚懒怠理会他的油嘴滑舌,轻嗤一声,道:“开车吧您哪!”片刻前的忧悒已雨霁云收,说话间早扬起头来,刘海被顺手捋到一边别至耳后,露出一半饱满的额头和英气的眉毛。
那有着无限生机和飞扬神采的样子又重新回到她的脸上。
顾昭一笑,见好就收,将手搭回到方向盘上:“还去迈尔西爱路吗?”
“不去了。”嘉岚道,转目自车窗望出去。天气正好,天边一片澄澈的蓝上,几朵絮状的云闲闲浮动。
夏末的风徐徐吹着不远处咖啡馆外的大红色遮雨棚,几个西装革履的洋人人手持着一份报纸,靠在藤制的圈椅中懒懒地喝着咖啡。
像以往的无数个周末一样。除了天格外好些。
那就当一个寻常的周末来度过吧。嘉岚想。
盛夏的暴雨季已然过去,秋天正慢悠悠地踱步过来。风吹在身上都干干爽爽的,再没有梅雨季那种湿黏感。
这是她以往最喜欢的时节。以后也会是。
日子还会继续向前。她。他们。乃至整座城市。炮火轮番轰过,但废墟中侥幸活下来的人们日子还要继续向前。
她此刻算是站在一片废墟之上。仲夏明媚,一切都是正好,她有什么理由再自怨自艾。
顾昭修长的手臂在方向盘上一转,车子在下个路口转而向南开去。
三个多小时后,两个人到了嘉兴。虽是为了避开梁淞铭的订婚早出发了一个小时,但顾昭的打算的确是不错的。
渐至中午,天气果然热了起来。
车子停好后,嘉岚预备下车。顾昭却忽然丢过来一个很大的布袋。
嘉岚纳罕,往布袋里觑了一眼,袋中水、吃食之类的一应俱全,最令人瞠目的是竟然还有一顶女士遮阳帽,宽边沿的,缀着浅黄绸带。
是前两天嘉岚才在杂志上看到的那顶。
惊愕间,顾昭已经下了车,自后座取过一个黑色布包:“一会多给你拍几张照片。”拍了拍那布包,一脸的兴致勃勃,难得地笑的弯了眼,眼角有潋滟日光的痕迹。
十分灿烂,仿佛真像他所说的,放下了心防。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卡其色的休闲夹克,运动鞋,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松弛。似十几岁的少年。
十几岁的少年会怎样。嘉岚想起她当年在震旦的那些同学们,会将桌子捶的咚咚地针砭时弊,说起时局痛心疾首,然而一腔慷慨陈词下来,也不过是为了向人宣扬他们读过的那几本书。
顾昭却不是这个样子。
他似乎有很多张面孔,当初在汉口路上命令裴子义开枪杀人时是一张,来龙华监狱逼迫她时是另一张,与她插科打诨时又是一张,嘉岚觉得自己很难看透他。
嘉兴嘉岚来过数次,白墙黑瓦,乌蓬流水。明明水流不息,和上海比起来,却仿佛是个静止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