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是我最幸福的一个晚上。生平以来第一次能够填饱肚子,对我来说究竟是多么奢侈的事情呢。可是好景不长,由于这次的集体偷窃事件性质过于恶劣,第二天全城开始大肆抓捕流浪儿,只要是被目击到,就会引来一队城防军。结果,几乎全城的浪人都被我们连累了。
全员在被抓起来后,关到一间漆黑的屋子里不见天日。我猜测,恐怕是要等到一个日子给我们公开处刑吧。即使这样我都没有后悔。如果当初不那样做的话,恐怕这幅残躯早就像那些离去的同伴一样,被随意地丢弃到荒野中吧。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在断水断粮的绝境下,旁边的同伴们早就没了气息,只剩下我一个人苟延残喘。或许是我的求生意志比较强的缘故,虽然抢不到足够的食物,但很多次差点死掉的危机我都是有惊无险地挺了过来,这一次似乎也不例外。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一位束起马尾的少女正坐在一旁,累得趴到在床上,紧紧地握住我的手陷入梦乡。虽然不清楚情况,但直觉告诉我,眼前的这个人值得我付出信任。
三月过后,等调养好身体的时候,我才慢慢知道收养我的是一个剑道的道场,更准确的说,是这个道场里排位战中取得第一的弟子,也就是刚才那位英气四溢的少女。
她的名字是上月清良。
据我打听回来的情报,是她在路过刑场的时候,发现已经奄奄一息的我时,才恰好及时地把我从屠夫的手中救下。
我不知道为了救我她到底付出了多少代价,也不需要知道,因为仅仅是救了我的恩情,就足够让我用一生去报答,更不用提她在我醒来后,对我那无微不至的照顾。
每当我对此感到疑惑,并问她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时,她总是说,我们的相遇是被决定好的宿命。
懵懂的我不知道这句话背后的沉重,只是一如既往地珍惜着这来之不易的生活,享受着从她那里得到的温柔。这温柔就像甜美的毒药,让我无法自拔。第一次晓得什么是温暖的我,已经无法从她怀抱中挣脱。
炙热的夏末逐渐转凉的夜晚,我从她的后背上露出脑袋,好奇地看着夜莺们的鸣唱。冬日寒风肆虐无人的街道上,我拼命地把小脸缩进她的怀抱,想从那里汲取每一丝温暖的味道。
不知何时,从来不会展露笑颜的我,在纷飞的大雪中里用裹好的雪球击中她的脸时,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开怀大笑。
不知何时,从来不会忤逆她的我,在她要剪掉我那过肩的长发时,第一次学会了抗拒。
我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在追赶着她的背影。
想要报答她的愿望至今未能实现,更加强烈的愿望却萌生了出来,充满着暖乎乎的胸口。在那里,一颗被她重新给予温度的心脏在跳动。
我想要成为像她那样的人。
强大却又不欺凌弱小,个性严格却又温柔…我想守护在这样的她身边,然后成为她的力量。
既然如此强大的她不需要倚靠任何人,那么我必须要变得比她更为强大——
抱着这样单纯的念头,我日复一日,不知白天黑夜地修行着,吃尽了数不尽的苦头。白皙的手掌被刀柄磨出了血泡,但我毫无怨言地咬牙忍耐,只为了有一天能够达
成自己的愿望。道场的师兄弟们虽然性格不同,却都是好人。虽然在比试的时候都把对手当仇人看,但走下擂台后又是亲如兄弟。虽然我没有去过其他的道场,但我
想这样像一个大家族的地方,会不会再也没有了呢。在我不顾她的反对找到弟子们,说我想要加入荒木流时,师兄弟们都露出了惊喜的表情,说我们终于要多出一个
小师妹了。
不过在正式开始修行的时候,我被很多人怀疑根本没有用刀的天分。因为无论师兄们怎样给我解说荒木兵法流的要义,我都无法理解这门流派的精髓,用出来的招式总是有地方不到位。
「并不是你的招式用得不对。事实上,这么快就把出招的形式学上手,别说我们,即使是清良也做不到吧。但与之相反的是,你的招式徒具形式,却少了灵动,只是死气沉沉的模仿而已。」
对此感到苦恼的我于是去询问她,因为比谁都要强大、比谁都要了解我的她,一定可以解答我的疑惑的。
像对待小猫一样摩挲着我的脑袋,她用宠溺的目光看着我有些躲闪的眼神——我就知道自己心中的慌乱在她面前是掩饰不住的。在前来询问之前,我犹豫过无数次,
却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因为我害怕自己真的如师兄们所说那样没有习剑的天赋。可是当真正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我才发现在她那包容一切的眼神中,一直为之担忧的
事情就像阳光下的春雪那样融化了。我所真正恐惧的,不是其他,正是她那对我失望的目光。
「原本荒木兵法流就不是他人可以传授的东西。像我们这种新生流派,并不像其他道场那样各有师承,所谓精髓也不过都是弟子们的经验和理解浓缩成的东西。所以每个人的刀术的根基虽然都是荒木流,但由于理念和经验差的不同,最终的表现形式也会截然不同。」
「荒木流是用来<学>的,而非可以由老师<传授>。这也是为何荒木流的宗主空缺要从众多弟子中决出的原因之一。而你这种程度,要到出门历练阶段还早呢。与其与担心招式的固定形式,还不如把荒木流的根基打牢。」
疑虑尽去的我抛开了负担,开始把观摩到他人的对敌经历,以自己的身份代入,想象若是自己的话,有没有更好的应对方法。
经过夜以继日地刻苦修习,我就像一块干瘪的海绵一样,迫不及待地吸取着一场又一场实战的经验。每次和她的对练结束后,我都会把她的话牢牢地记在心里,然后在下一次比试前,我的表现都会往前迈出一大步。
不知何时,据她偷偷透露,现在的我如果剔除在身高和体力上的劣势,单以技巧已经足以和前十位的弟子相媲美。
可是在年终的宗主战上,我还是被以年龄太小,被拒之门外无法参赛,只能以观众的身份看着她在擂台上所向披靡。所有摩拳擦掌的师兄弟们,尽管都鼓足了干劲,但都不是她的对手,只好灰溜溜地败下阵来。
但在决赛上面对着排位第二的武内师兄时,明明占尽先机的她却屡屡退让,放过了很多反击对方的机会,只是一味的防守对方的进攻。就连我都看出来事情有些不对劲了。
然而被逼入擂台角落的她眼神一变,突然在对方猝不及防下使出了如闪电般快速的连段突刺,使得对方一下就落败在她的刀下。武内师兄那从错愕到茫然,再到不可
置信的表情,就像慢镜头一样清晰。他愤怒地丢下一句狠话后,就气冲冲地走入了后台。大概是因为没想到这么快就落败吧,对于自尊心颇高的他来说,这样的惨败
也许太过令人无法接受了些。
就这样取得优胜的她却丝毫没有露出一丝笑容,而是按应有的礼仪把木刀收到腰间,向已经不存在此处的对手行礼后,离开了周围不知何时变得死一般寂静的擂台。
隐约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劲的我偷偷溜到后台,却听到了从前方门中传出的口角声。按捺不住好奇的我从半开的门缝里看去,随即睁大了眼睛——武内师兄和她正在剧
烈地争执着什么,虽然因为距离过远听不清全部,但话题无疑是围绕着刚才的胜负。没过多久充满火药味的场面就变质了,似乎是盛怒之下失控的武内师兄张开大
手,遥遥朝她的头顶按了下去——
在那一瞬,什么突然发出了啪嚓一声巨响,眼球好像被闪光刺中一样,不停地流着泪。等丢失了视觉的我擦干眼泪后,在逐渐清晰的模糊视野中出现的——
是一只从虚空中泛起的涟漪中钻出的、足有三人高的威风凛凛的银色巨狼——
它有着如迅猛龙那样狰狞的利齿,和比剑齿虎更加锋利的前爪。然而比这些更加醒目的,却是环绕在它身上的那一层层锈迹斑驳的锁链,像游动的蛇一样束紧着它那庞大的身躯——
然而原本就已经出现多处裂纹的锁链,已经渐渐无法与这只被囚禁的白色巨兽相抗衡了…在一声响彻天空的吼声后,束缚白狼的锁链终于变成了碎片,而不知何时被巨兽的爪子死死按在地上的武内师兄眼看却已经不活了…
一阵让人睁不开眼的呼啸声过后,银色的白狼就像乘着飓风那样从窗口跃出,转眼间就消失在天际——
直到确认这只异兽真的离开房间后,我任凭无力的双腿坐落到地面,无数个念头像乱麻一样搅动着大脑,彻骨的严寒就像无数条小蛇一样,从手脚交缠着蔓延到胸口——
然而从远处传来的惨叫声把我拉回了现实,丝毫不顾及从脑海深处发出的危险警告,身体违背了意识发出的指令而行动,双脚好像不属于自己那样擅自向道场走去——
现在想起来,这也许是为了确认什么吧……可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就连那个模糊的想法都没有,只是自我催眠着这一切都不过是妄想,等到睁开双眼的时候,迎接我的仍会是那双熟悉而温柔洽淡的目光——
然而忍不住放大瞳孔中所映出的景象,却是一双掺杂着杀意的血红色兽瞳——在那里面,连往日一丝一毫她的存在都找不到,有的只是——
破坏、摧毁、蹂躏眼前所见一切之物的兽性——
「住手…」
道场的屋顶被巨爪轻易地掀飞…
「那里是…我最后的...归属」
被染红的獠牙咀嚼着几片破碎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