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初夏,雨一场接着一场。
到处都粘粘乎乎的,沈嘉岚觉得自己整个人从里到外几乎要生出霉斑,迫切盼一个艳阳高照的天,好将它们晒个魂飞魄散。
正巧今天如了愿。
她已有些日子没出门了。自回了国,除了和梁淞铭听了两场音乐会,就一直深居简出。今日是老友季言舒过生日,请了一些震旦的老同学,听说她回国,纷纷要求聚会,实在躲不过,才勉强出来应酬。
季公馆离外滩不远,梁淞铭供职的华亚银行就在那附近。嘉岚有意无意地早了两个小时出门,到法租界时觉得时间还早,便让车夫直接拉去了外滩。
她和梁淞铭已足有一周未见,以前就是再忙,他也会托人给她捎个口信。这次两人在音乐会上生了点不快,就这么半赌气似的稀里糊涂过了一个礼拜。
那天他加完班匆匆赶来,神色疲惫。嘉岚见了,心疼的上前抱了抱他,他却在触及她身体时不自觉僵了僵,下意识将她手推开。
嘉岚惊愕,看到他那双盛满疲倦的眼里莫名添了焦躁:“别这样,都是人。”
人都在里头,街边除了隔街的夜宵铺和几个零星拉黄包车的,哪来的什么人?
更何况,都是人怎么了?他们在一起这么些年,牵手拥抱不是再寻常不过?
梁淞铭比她大,在感情的路上一直是他引领在前,他一退缩,嘉岚一下子有些茫然,连质问都不知道从何问起。于是音乐会没听成,反而一甩手,回了家。
但她本性豁达,回来后为自己开解了一通,又想着这些年远隔重洋,多少困难都过来了,怎么在这时候闹起了性子,于是向他的寓所打电话,却不巧赶上他出了门。
她守着电话机等他回来打给自己,直等到半夜,也未等到那声铃响。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从来都是他追着给她打电话,竟然有忘了的一天。
怕不是忘了吧,可能是最近事忙?那天见面时他不正憔悴的厉害?她心里颠三倒四、一团乱麻,找出近期沪上的报纸来看:法租界新开了一家舞厅,虹口德国人的船厂正在罢工,除此以外就是打仗的那些事……
难道是他自己遇上什么麻烦了?
她立刻有些担心,原先那点鸡毛蒜皮的不快过了一个礼拜,早没了踪迹。此刻只是迫切想见见他,确认他没事。
正好今日上季公馆,“顺”个路。
**
嘉岚在汉口路之前的一个路口下了车。那里有个卖糖炒栗子的摊子,一口大炒锅支在店口,里面翻出炒栗子热闹的香,不由分说地往人鼻子里钻。
梁淞铭嗜炒栗子成瘾,以前嘉岚借住他家时,总见他一边写信,一边往旁边的纸袋里掏栗子剥,有时眼睛还盯着信纸,手已忙中偷闲伸了出去。
嘉岚看不过,反正富贵闲人一个,干脆自告奋勇替他剥,后来山重水隔、鸿雁传书,还不忘调侃:“人家红袖添香,我红袖剥栗,你这也算是真名士自风流了。”
街上车水马龙、往来不绝,衣香鬓影擦着破履烂衫,这就是租界。
这一带洋人多、有钱人多,服务这些洋人大亨的穷苦人也不少,间或还夹着一些叫花子、地痞混混,三教九流,应有尽有。
嘉岚想着旧事,不觉笑了笑,下了黄包车、付过帐,就往街对面走去。可还没走到街心,忽“叮玲玲叮玲玲”,满街猝不及防地响起了铃。
“怎么回事?”
“好像是封锁。”
“怎么又来,昨儿不是才封过?哎,真耽误事——”
“谁说不是呢!”
“……”
原本井然的人流突然像一不留神爬出下水道、重见天日的老鼠,本能地四处逃窜,街这边的跑到街那边,街那边的又跑过来,街两边的店铺迅速拉下铁门。
惟有嘉岚,因回国不久,没见过这阵仗,一时有些措手不及,懵了神,就那么落落站在街心。
整条街面一下子安静下来。
“出什么事了?”
“能出什么事?这个月都几回了?昨天在虹口也是,说是抓反动匪贼!”四窜的人群不忘利用奔逃的余隙见缝插针地交换消息。
嘉岚醒过神,发现惟有自己像座方尖碑一样杵在街中央,似乎有些不妥。左顾右盼了盼,不太识时务地抬起了脚,欲向街对面走去——栗子铺亦在那里。
“站住!叫你呢,你他妈给老子站住!”
一列着灰色军装的士兵洪水一样涌入这条街,为首的是一个魁梧的中年军官,厉声喝住她:“回去,去那堆,不许动!”
嘉岚转身,顺着他的手指往“那堆”看去,那是汉口路的方向,比街对面还远,但因路口已被封锁,排查从那里开始,这是为了防止她逃跑,将她列入了优先重点排查的序列。
封锁的范围不大,华亚银行的那栋楼恰好被排除在外,嘉岚不予争辩,向那道封锁线走去。
走到封锁线前,随手掸了掸右肩上不知何时蹭上的白灰,恰这么不经意转头的一瞬间,她看到华亚银行那两道罗马石柱支撑着的恢弘石门里,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
嘉岚惶然一怔,他不是一个人。
他的身畔,一个女人的腰肢摇摇曳曳,被他虚扶在手中。那女人微扭过身,扬脸看他,脸上微微带笑,十分温柔——
一切疑惑只在一瞬间就有了答案。
她冲到封锁线边,张开嘴,想嘲那渐渐远去的背影大吼,可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攫住,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一个重力推搡在地:“干什么!回去!老实点!”
嘉岚狼狈倒地,灰尘蹭的半身都是。
“嘭——嘭——嘭——嘭——”几下惊心动魄的枪声忽于这时猝不及防地响起。
嘉岚浑身一抖,本能回头,看见她原来要走过去的栗子摊边,一个身穿西装的青年 “扑通”倒地,血流霎时急涌如注,手脚剧烈筋挛,没几下,就咽了气。
腰间隐约露出点枪头,还没来得及拔/出来。
四下立刻爆出刺耳的尖叫,原本聚拢的人群脚下又开始活动,紧接着又是几声朝天的短促枪响,他们才总算安分下来。
“都给我站好了,不许动!跑了匪贼的同伙,一个都别想活命!”
嘉岚没有再动,眼睛却开始盘桓四方。没有人留心她,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隔街的那滩血上。
这几枪的声音来自不同的方向,护卫军官的几名卫兵都拔了枪,枪口冒着烟,然而从枪声的密集度来看,第一枪显然不是他们开的。
嘉岚顺着四川中路往南看,这才注意到与福州路交界的地方停了一辆道奇汽车,车边站着两个人,远远的看不太清脸,两个都穿着西装,但还是能一眼看出地位分别,贴车靠着的那个更高大更随意些,小腿向后勾着,踩在车身上;另一个站的笔直,手垂在身侧,挺括的西装袖口下露出一截黑黑的东西,是支贝雷塔。
枪口朝向地面,像才掏出来,也像刚鸣金收兵。
当街杀人,而且是在这样封锁之下杀人,嘉岚这是头一回见。热血像被一只高压泵压着,压到头顶,既恐惧又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