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阳一路自长廊游自于内室,两旁宫人甚都来不及向他行礼,她伸手掀开最后一道帘子,眼前定襄正坐于妆台之前,铜镜映下满脸的泪痕冲花了妆容,呜呜地低泣仿佛早便哭没了力气,只剩一口气若游丝,也要发这一股委屈出来。
顺阳蹙了眉,螺子黛的痕迹衬着满面的脂粉,恰如笔尖于砚中水墨走逛了一圈,不必挨着纸张,一泼一收,浅淡朦胧的青黑色便昭昭然了。
她两颊点着朱红的面的,衣带收束端庄不再翩翩若飞,金玉之饰压着人,通体不再似年少模样了,她顾了四下,挥挥手,将一室团团不知如何是好的宫人遣散下去,自行坐至定襄身边,一下子捉住她的两只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阿姐!”
定襄像是又活了过来,一下子侧身扑埋入她怀里,一时止了的涕泗再度横流,顺阳只觉胸前隔得衣料不少,却感到濡湿漫延,无奈拢过她的脊背一阵拍抚,任由她放了声地哭过一阵,总算打断了她说:“妹子这是何苦?”
定襄直起身,撑着袖子想要拭泪,倏忽被顺阳挡住,递给她一只帛帕,她拿来沾了沾哭红的眼眶,嘴中仍然是抽泣不断,望着脚底便是一副空洞茫然模样,只说:“自古哪里有拿公主嫁娈童的,父王这是要害我。”
“嘘!”顺阳捂了她的嘴巴不叫她继续说下去,环着四下确是没人在听,便又放开了她,转目语重心长道:“你是要害你自己,这话怎么能乱说?”
定襄似也觉出了不妥,面色白了白,却终究不肯示弱似的,强硬道:“我哪怕要害了我自己,也是不嫁的。”
顺阳看着她倔强,心中五味杂陈,一手扯了帕子回来替她擦拭,边道:“你有这一股宁死不怕的志气,还怕真嫁他吗?只不过我是不甚明白,你既下了决心,此刻空是哭,最多王后与太后听说了心疼,能起什么作用?”
定襄眉头一拧,咀嚼着她的话只觉半生不熟,晓其意又不通其意,便问道:“阿姐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叫我寻死?”
顺阳看她一眼,一派讳莫如深,也不多话,只点点头。
定襄顿时全白了面色,一双眸子睁得老大,她反手拽住了顺阳长垂的袖,攥在手里直至指节颤抖着发了白颜色,嘴上支吾又不肯丢了方才那一样的志气:“只是……只是……”
顺阳面有恨铁不成钢之意,恨不得撞一撞她的木脑袋:“妹子方才不是有宁死不嫁的气势,做姐姐的看来都心惊肉跳,何况父王呢?更加是,要你嫁他不如你死,既然如此,此刻不闹一出寻思,莫非要等尘埃落定,凤冠霞帔地正驳父王的面子?”
定襄像是还在犹豫:“难道……这不算驳父王的面子?”
顺阳摇摇头,握紧了她的手:“你就听我的。”
定襄抬起头来,看了眼房梁,眼中又盈盈地有了泪水:“只是……只是……”
顺阳叹了口气,忍不住向他肩头狠狠一拍打,道:“只是什么?妹子还怕真就死了不成?人要铁心死,必不告诉任何人,如今你的事,你知道,我也知道了,你又怎么会真的死去了?”
定襄大彻大悟一般,半晌又要发哭,却是因感激的,她一边回握了顺阳的手,一边还是像不放心道:“阿姐千万助我!”
苻坚从长乐宫出来,面色青青白白,也没了什么春狩的兴致,登舆径返回了紫宫,还未入宣室殿,便听一人从宣室门前小跑过来,一通滚似的冲俯跪倒,急急道:“陛下,定襄公主上了房梁!”
苻坚皱起眉头,语声沉沉:“死了?”
那人磕头回道:“回陛下,幸好幸好,救下来了。”
苻坚一下子像是点着了,怒火蹭蹭蹿了上来,和着方才在长乐宫受的气一股脑搅得脑袋里像是炸了锅,一挥手一振袖,便道:“滚!”
那回禀的人吓得一哆嗦,抬起头也未敢看宋牙意思,连忙退了下去,宋牙沉下了面色,过会又回了笑颜,弓着身子向舆里搀扶,也不多有言语,方等上位定稳了步子,远远便又从椒房殿方向来了人,同样是扑通一声双膝砸在地上,叩着头道:“陛下,王后昏过了。”
苻坚的怒气似乎较之方才更为平缓了,憋红了面色却怎么发不出来,终于只是吸了口气,挥挥手道:“下去,先下去。”
宋牙眼珠转了转,向下面那人使了个眼色,转而去扶苻坚入殿,迈着阶梯一步步地,只觉得身边的人步伐沉重,过一会儿又轻飘飘的,好容易到了户前,门前又有一似乎早就候着的,一跪道:“陛下……”
“不长眼的东西!”宋牙佯出一派怒气,赶在苻坚前面狠发道:“还不快闪开!”
那人本只是为上禀,不知前面缘故,如此一下吓得不轻,赶忙磕头认罪,宋牙不再理他,只继续扶着苻坚向往殿中,却听身旁长长叹息一声,道:“又有何事,说吧。”
“回陛下……”那人的声音有些模糊地不确,像是被方才吓着了:“平阳太守特自平阳为陛下选侍,现安置新兴侯府上,陛下既已回宫,不知……”
宋牙的眉梢动了动,悄悄看向苻坚,后者面上也不知是什么表情,像是噎住了,半晌才答道:“接进宫来吧。”
宋牙看了眼那人的功夫,又听苻坚迈开了脚,跨过门槛,背影显得有些落寞似的,又听他慢慢地说:“召杨氏郎。”
春狩之宴散了,慕容冲径跟着慕容暐之车回去长安,方要上车听平阳来的小仆跑来,凑耳道:“主公,陛下已将人接了去。”
慕容冲心中一沉,倏忽又看慕容暐停在车前,见自己看过去,便就收了目光,登上车去。
一路无语,好容易到了府上,便见新兴侯夫人携子女前迎,等到他二人下了车,便向内邀道:“小叔路上劳累了,歇脚的地方已着人收拾出来了,还请小叔……”
一副貌合神离模样,又莞笑谄媚似的讨好,慕容冲偏头不像要理会的意思,全被慕容暐看在眼,他撑起手拦下后话,轻描淡写问:“饭席可备好了?”
新兴侯夫人像是也觉察出小叔的不善,本打算将由乳母携领的孩子推出去,这时也不敢妄动,只顺着夫君的意思说:“都备好了。”
一场颇是冷淡的家宴,冷淡到无话。
慕容冲眼盯着盘中的羊腿,一时不知何时下筷。
他记得,每一年春狩,慕容暐总能拔得头筹,箭柄镂着他的徽印,一整条羊羔子剥一层皮架到篝火上烤,熟了一股香气逼人。皇帝一贯是要将猎物分赏下去的,每每他坐母亲一旁,等着鲜嫩的羊腿外皮烤得焦脆递到眼前来,再俯身嬉笑玩闹着算是谢恩。
“从前只知道,小叔喜食羊肉,准备得仓促,倒也……”
“谁说的?”
四座皆惊,连慕容暐也停下。
慕容冲扔下筷子,神情一成不变或说压根并无神情可言,他的眸垂下看盘中的肉食,唇齿拨动却不闻声,好一会儿才听他说:“这肉膻味太重,下不了口。”
新兴侯夫人面上显出为难,四处投望连举筷的手都不敢下放。
“是……是膳,不如用茶水涮涮——”
慕容冲抬头看向她:“我不爱喝茶,太苦。”
一声筷子落桌震响的动静,慕容暐立直身,倒也不说什么。
慕容冲毫无预兆笑得停不下,低着头双眸弯隙只从喉咙低出笑音,他终于轻叹一声,所谓停下,手指尖拨着盛酒的盏:“兄长与我,许久不见了吧。”
慕容暐一愣。
“以前五叔说过,亲兄弟也好,亲父子也好,久而不见也该疏了。”慕容冲自顾说,眸色阴沉而冷淡,连说话的声音都是,他的尾音刻意活泼地上扬,却无故地还是不暖:“上一次,该是为母举丧,还是我不辞而别。”
慕容暐不敢抬头,也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他说得对。
沉默在一室之内扩散开来,慕容冲没再说些什么,只径自站起身来,他走到门前,又停住,背着光回过头,也看不清面上。
“主公。”
少年应声回头,接过披风裹体。
紫宫仍是紫宫,半点不变。路两旁是拔起的朱紫高墙,还有墙下阴暗处的青苔,斗拱檐角如昨,连来回疾步的宫人都是一副模样。慕容冲一路随在王洛身后,仍贴着他爱走的小道,抬头仰望四周,忍不住就说:“王侍郎现今在哪里侍奉?”
王洛头也不回,与往日一般的语气,也是随着这宫殿一岁不长的:“自然还是跟在陛下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