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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复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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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兄,待会儿到父王面前,我该怎么说?”

苻宏一下子刹住了脚,定襄本在他身后勉强地跟着,遇这倏忽而无预兆的一下,竟险些与他撞上。

“父王还没下召呢。”苻宏虽这么说着,却是深锁着眉头:“你若先提此事,岂不是惹他不悦?”

定襄勾着指头绞弄衣袖蹙起褶皱,垂眸一副委屈模样:“可……可此事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了,父王,不就是这么想的吗?若等到他开口了,岂不是连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苻宏憋得面色通红,张口停了好一会儿,才愤愤道:“天子之女,岂能嫁与亡国奴?”

越过一冬,到了春天,不光四处颜色苍翠一副生机,白日也长了,总让人感觉这天该至暮色却未至,仿佛这一声都拉长了。

慕容冲拉满了弓,对准眼前的靶子,指尖却一抖,一支箭便就丢到了靶外。面上薄有怒色,再提来一支,动作比方才更显急躁,未能瞄准便轻率地松开手,不出意料地又落了空。

韩延伫在一侧,虽看出反常,却想不明白。

“听闻太守在平阳勤练箭术,百发能得百中,今日何苦遮遮掩掩?”

慕容冲手上的动作一僵,拉满的弓弦崩到食指,横拉开一道淋淋的血口。

桐生将肩上的药箱卸下,摆开软垫拂袖出手,邀道:“请为太守一试。”

慕容冲攥住拳头,拇指于划伤的指腹一揭,转身将弓箭递给韩延,面上冷冷暖暖辨不分明,只觉得师刻意作出的一副高傲模样,却还不足以掩饰方才的尴尬,他坐到桐生一侧,动作故显得利落,伸出一只手来,之上又有新鲜的血液溢出来。

桐生从药箱中翻出伤药,一份温而不热贴将上来,慕容冲下意识作出抽手的动作。

方士扯开一缠白帛,余光照到少年人的腰侧别一柄略短的木剑,倒更像是一样匕首形状的配饰。束目并指探脉,一边轻言道:“在下许久未见太守,想与太守一叙,不如屏退左右。”

慕容冲侧目看向韩延,又看一眼桐生,嘴角攀上一丝戏玩笑意,像是初春夜里的风,不刺骨却也不好受:“韩将军是我的人,且今日拼死救我,待回平阳,便得晋为参军,先生……不需有所顾忌。”

桐生面色不改,垂着眼一贯的认真模样,只指尖动了动,稍移了些方位。

韩延却自然不免震惊,看向慕容冲,又看向桐生。

“太守脉象较之一年前,有大改观。”过去一会儿,桐生收回手来,整理着药箱,提到了石案上来。

慕容冲笑了笑,方想要说些什么,正听拴在一侧的赤烈蓦然打一响鼻,哼哧哧得像是在发脾气,他似不满地蹙眉回首,一旁韩延倒是眼疾手快,立刻上前牵住马缰,赤烈却不听他的号令,更加放肆起来。

桐生看了眼慕容冲,后者腾地站了起来,朝着赤烈走过去,到他一把夺过韩延手中的缰绳,那畜生也便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老实下来。

桐生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闭了闭眼,仿佛看到邺城郊外茂盛得有一人高的蒿草,眼下便是说不出也道不明的苦涩。

慕容冲伸出一只手来,赤烈下意识地要躲避,却不料那一只手只缓缓落在面上,轻柔地向后抚顺,慕容冲的声音压得低沉而温柔,像是害怕吵醒方睡下的小孩子。

“怎么?我待你就是不如陛下待你好吗?”

桐生眉梢耸动,深深吸了口气,又尽数咽到了肚子里:“太守在我面前,何须装演?”

慕容冲像未听见他的话,只一味地以手轻抚赤烈的鬃毛,马儿慢慢地像是卸去了防备,小心翼翼地凑着鼻子贴到他面上去,慕容冲眉头一皱,松了手,重新坐回到桐生对侧。

“陛下欲以迎娶定襄公主,为今年头筹。”桐生说。

“先生希望我……迎娶公主?”慕容冲从案上端起一碗热水来,左右轻晃,水中映着的自己便颤巍巍地发抖。

桐生不置可否,只道:“太守精于骑射,陛下在长安便有耳闻。”

慕容冲目光中似有涟漪,眨复一刻,道:“我无心理事,太守之务都是由崔长史代劳,平素也无甚爱好,田猎骑射,日日都充当玩乐。”

“太守有无大志?”桐生突然问。

慕容冲一愣,凑与嘴边的水碗轻晃,泼洒出一些溅湿了服袂。

“有何大志?”慕容冲道:“迎娶公主?留任长安?还是继续……独占陛下宠爱?”

他最后的话说得极为沉重,桐生摇摇头,一刻捉紧了他的手腕凑至他耳侧,嘴唇动了动,便是二字:“天下。”

慕容冲浑身一凛,眼神定定目向前方,唇齿发麻一时控制不住,他倏地一下站起来,转过身步伐=众而快,持着一副随时要跌倒的架势,一瞬夺入屋内。

“碰”,是闭门的动静。

“陛下,可是去唤李美人前来?”

苻坚负手立在窗前,眼前一丛竹林茂盛:竹干笔挺,竹叶沙沙。他虚起眸子似透过什么看到了什么,一瞬眼神空洞洞的。

宋牙顿了顿,又道:“可是……唤慕容太守?”

“你是说……唤什么人?”苻坚问道。

宋牙思虑一番,加重语气答道:“平阳太守,慕容冲。”

苻坚一时没有作答,自周遭宛如静止又沉沉熏香的空气中深深吸来一口,和着一股陈涩的味道呼出来,伸手打开窗子,只觉料峭春寒原是如此,他微微闭了眼,像是在思索,又不像是在思索,半晌回过神来,也未有交代话语,快步径出门去。

慕容冲总以为,宫墙根下恶绿的青苔是不会褪去的,它们长在阴暗的角落里,在斗拱的遮掩下,阳光照不见,也晒不化。

他经常会想起上一次他对着镜子的时候,一年一年的也看不出什么变化,却又总是担忧须髯会在某一天的清晨长在下颔。

血肉剖开之后总是会有些隐秘到见不得人的秘密,让人一刻卑微到底。

寝殿里的丹丸香气分外浓郁,连他都不由蹙眉,苻坚坐在帘幕之外,像隔着几道重山,慕容冲先是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又听到宋牙退出去掩门的动静。

远远的像是有人在吹奏萧管,又远的像是错听了。

蓦然便忆起了从前铜雀台上、正阳殿中,歌台暖响,伶人奏起糜糜的丝竹之音,叫人困倦又享受,舞女红似血的长袖子抛出去,又收回来,眼角沾着胭脂,艳得回目一笑便是百媚横生。

慕容冲微微虚了眼,又记得慕容暐藏了一只玉做的管在正阳殿,兴起时阖目吹将一曲,尽是浮躁之音。

正阳殿……正阳殿……

“郎在十重楼,女在九重阁……”

一段曼妙唱音堪堪在耳边回响,忍不住就和上了她的调子,轻轻唱起来,闭了眼睛求得更真切,模糊一抹靓丽的倩影。

“郎非黄鹞子,那得云中雀……”

慕容冲紧紧随着她弹唱,急切地甚越过了她的节拍。慢慢地,她似近在他的眼前,伸出手去,她便慢慢回过头来……

“敕勒川,我故乡。”

他看清她的面目,从腐朽生蛆的骨肉里钻出空洞洞的双眼,唇角破裂溢出了鲜血,她的身子吊在房梁上,轻飘飘地随着风动。

心一刻如同下坠至无穷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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