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后来, 却不知怎么，就到了今日的境地。
嘉岚想起旧事，心中滞了一下。
顾昭看着她, 眼中不知怎么多了一丝讥诮，不知是在讥她, 还是在讥自己。“想到什么了？”他垂下头，整了整袖口, 状似不在意的问。过了片刻, 又仿佛生怕她真回答这个问题, 道：“其实你信不信，我们挺有缘分的。”
“是啊, 硬把人关进牢中的缘分也是缘分。”嘉岚轻轻叹道：“你是手眼通天的大佛，你想有缘, 自然有缘。”
“是吗？我有这么大的本事？”顾昭倚靠在床头, 一只手枕着头, 口气漫不经心, 却又有几分哂意。
两人各有各的心事，没有说话。
好一会, 嘉岚看了眼他搁在桌上的粥, 掀了掀眼皮：“还吃吗？”
顾昭侧目看了眼自己搁在床头的粥，粥面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膜。他吃饭挑剔, 又素来赶时间, 李嫂都是将粥放温了才给他端过来。这会子温粥大概已放成了冷粥。
顾昭目光在粥上蜻蜓点水般一落, 一句“不吃”已到了嘴边，眼角却又瞥到粥旁剥好的咸鸭蛋。是她方才一边说话一边替他剥的，他还没尝一口。
旋即伸出手，端回自己那碗喝到一半的粥, 咬了一口咸蛋，就着粥吃下去。
李嫂老家寄过来的咸蛋，味道正好。
顾昭不知怎的，胃口又被吊了起来，连喝几口那已被放凉的、带着一点腥气的鱼片粥。
待顾昭吃完，嘉岚将餐盘收拾收拾，预备送去楼下，临走前，沉沉撂下一句：“你说的事，我考虑一下。”
“好。”
然而顾昭的“好”从不是坐以待毙。早饭没多久，他就命人将一沓厚厚的关于瑞隆船厂的资料送到嘉岚房中，美其名曰，“要考虑，就要全全面面的考虑。”
很多东西，多了解一些，半知不知时，是最易被诱惑的。
下午的时候，裴子义来找顾昭，一进门，二话不说，便往地上一跪。
顾昭眉头一皱，声音也冷了三分：“起来！有事说事，别搞这些！”
裴子义耷拉着一张丧脸，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九哥，那个小流氓，死了。”顿了一顿，继续道：“都怪我，我办事不利，去晚了一步。到的时候，那人已经被打死了，身上十几个伤口，都是刀伤。九哥你罚我吧，我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现下连个线索都被人杀了。”
顾昭没有回应他的话，皱着的眉头敛地更深，口气也更加不善：“起来，不要再让我说第三遍。”
裴子义这才讷讷起身，仍耷拉着脑袋，一脸恨不得以头抢地的惭色。
顾昭见他这模样，反而神色松了下来：“脑子不好，就别学人家东想西想。我要是连你都怀疑，那这世上就没人可信了。以后别动不动就跪，让人看笑话！”
那天晚上的事情太过蹊跷，时间点掐的很准，正巧顾昭身边唯一的一把枪裴子义不在，而事后让他去找，他却只找到了个尸体。
上海滩的匪帮，踩着老大上位的人并不少见。裴子义这一跪，一跪的是负荆请罪，二跪的是委屈，顾昭如何看不穿。
裴子义陪他一路从码头过来，他几乎是一点一点看着这愣子长大的。这些年光长了个子，脑子没怎么见长，但对他的心意，隔着几层肚皮，都能烫着人。
顾昭有时候甚至在想，将他带在身边，究竟是好是坏。
他这样，倒不如给他开个铺面，娶个老婆，安安稳稳过点小日子。
然而顾昭不是没试过撵他，踹啊打啊以前都试过，他就是没骨气不肯走。打完了擦一把脸又杵到他跟前，九哥前九哥后。
上下打量了一眼他这落寞的样子，顾昭忍不住又补了一句：“以后只要不是从我嘴里亲口说出来的话，你都不要信、不要猜。我哪天真要你跪了，你再给我跪！”
裴子义抬眸，重重点了个头。
顾昭又问：“人死了，尸体看过了吗？有什么突出的痕迹没有？看得出来是谁下的手吗？”
裴子义想了一下，一五一十道：“刀扎的很乱，左一刀右一刀，应该是很多个人一起动的手。不过……”
“不过什么，有什么话快说，别学人家不上道子的，说半句咽半句。”
裴子义这才道：“那人身上有一个平安符，静安寺求的。永达从何老头往下都喜欢求香拜佛，会不会……是永达的人？”
顾昭轻轻一笑：“你要是永达的，想要那瘪三快点死，你会怎么做？”
“给他脑门上来一枪。”裴子义道，有些恍然大悟，但一个念头还没成型，于是只一步一步顺着他的思路道：“或者用刀，不过不会扎成这个样子。”
“那地痞没有拳脚功夫吧。”顾昭哂道：“在他心口上扎一刀，很难吗？”
裴子义老老实实回：“不难。”
“不难永达的人为什么脱裤子放屁，和他有私怨？要折磨他？”顾昭继续轻飘飘地问。
裴子义道：“没查到有私怨。不过以永达何老头子的手段，倘若真有私怨，这人不会死的那么全须全尾的。”
“对咯。”顾昭道，眼角总算绽开一点不是讥诮的笑：“那你在想想，这人被人捅成这副样子，目的是什么？”
裴子义想了想，许久，终于一拍脑门：“掩人耳目！”
“总算你还不算无药可救。”顾昭轻叹。
然而顾昭这句话刚落地，裴子义就皱眉不解问：“可那个平安符……”
“你见过哪个杀了人还留个签名的？”顾昭耐着性子道：“把那个平安符给何先生送过去，告诉他，有人想在海上兴风作浪，忘了问过水龙王。”
裴子义似懂非懂：“可不是何老头，还能是谁呢？”
顾昭抬手按了按眉心，懒怠理他：“我让你给陆新铮送的礼备好了吗？”
“九哥放心，备好了！”
“对了，他这一向在忙什么呢？”
裴子义道：“具体忙什么我也不知道，捂的挺严实的。你也说过，对他别太明目张胆了。倒是经常看到他出入洋人宴会什么的，这一向和洋人们仿佛打得很火热。”
顾昭轻轻一笑，若有所思地眺向窗外。须臾，淡淡说了一声“哦，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北方局势益发紧张，吴章两位大帅已然快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战事就在弦上，一触即发，这时候和洋人们周旋是为了什么，还不明白？
打仗缺什么，洋人刚好就有什么。
顾昭垂着头，面目隐在午后的阴影中，唇畔隐约一点哂意。
就这么静坐了一会，门外又响起敲门声。
顾昭算着时间，估摸着那一沓资料她消化地差不多了，轻轻一笑，说：“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