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的沉默之后, 梁淞铭终于道:“这匣子我们先收下,但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一个人还做不了主, 要等行长回来,我们一起再商量一下。你跟我来, 我先给你写个收条……”
嘉岚跟着他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是一个单间,出入却得经过一个数人共享的大间。
梁淞铭领着一个少女经过大间。所有专心工作的人都假装不经意抬头做点什么, 往他们身上瞄了一眼。
一身西装的梁淞铭格外笔挺, 清隽儒雅、步履从容;身后跟的那个少女一看年纪就不大, 大概十六七的样子,正是最灿烂的年纪, 匀称的鹅蛋脸,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 显得那小鹅蛋的线条格外饱满;肤色很白, 远远望去显得那精致五官就好像白玉雕成一般, 正礼貌地浅浅笑着, 笑靥似三春梨花。
梁行长竟然有这种艳福,真让人羡慕!
银行中的男员工比较多, 不觉亮起的目光中皆透出一丝艳羡。
梁淞铭将带到自己的办公间, 抽出一沓信纸,很快写好一封收条, 递给她。
写收条时她就站在旁边, 眸光在他书桌上滴溜溜打转, 落在他右手边的一本书上,封页上全是英文字母,写的却不是英文。
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梁淞铭顺着她手指看过去,“哦”了一声, 道:“那是《资本论》,是德语的。你感兴趣,我找一本中文的译本给你。”果然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递给她。
嘉岚接过那本书,翻了两页,囫囵看了两段话,似懂非懂。
低头看他,见他笑了笑:“有点艰涩,是不是。这是译本通有的毛病。你要感兴趣,改天我给你讲讲。”
嘉岚看着面前长自己几岁、身份地位都很高却半分压迫感的男人,这人眉眼精致、说话温和,与她在大宅子中看到的背着手、恨不得时时板着脸教训她两句的父兄不同,也与学校里那些懵懂青涩、毛楞三光的男孩子们不同,令她莫名地生出好感。
她看着他,忽然垂下了眼。
拿到收条后,嘉岚没有回家,眼看时间差不多了,搭了电车预备直接回学校。
华亚银行的建筑威严是威严,可那厚重的石砖,总给她一种莫名的不可一世和压迫感。从里面出来,天光明媚,感觉整个胸臆都为之一畅。
十七岁的时候,能办成一件足以拯救整个国家银行业的大事,那成就感,是什么也比不了的。
嘉岚觉得自己胸中有大鹏腾翅、跃跃欲飞,出来看天,觉得天格外的广、格外的蓝。街面上人来人往、熙攘不断,华亚银行的窗口前还排着长长的队,她觉得自己与这些喧闹都不同。
少年时那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认知是可以让人沉醉的。
她走到百货公司,奖励自己,给自己买了一支口红。
父亲、姨娘从不准她用这种东西,说小姑娘妖妖娆娆、不成体统。她很想问他们,他们那歪在榻上抽大烟抽的五迷三道的样子,就很成体统么!
买好口红出来,她找了个无人的角落,迫不及待地拆开来了试。对着一间冷清铺面上的玻璃,她细细的将嘴唇涂的十分饱满,涂完又上下抿了抿,左看右看,牵牵裙子,摆摆头发。
那玻璃是茶色的。她照得时候没有注意,玻璃后有一个可以被她称之为毛楞三光的男孩,看着她这般“妖妖娆娆、不成体统”的样子,发起了呆。
那少年正在柜台后记客人的尺码,两年前她随手教他的字,他已写得十分利索了。
他还想学别的,没人教他,他只好趁老板不在时,将那一整句话拆开来,找来的客人中面善的,一个一个问。
短暂的愣怔之后,他放下手中的笔,轻轻将额前的几绺头发捋了一捋,将洗地发白的衫子理了一理,试探性扯出一个笑,嘴里无声地小声默念了几遍“小姐好,小姐要做点什么?”
然而她只是将那只口红涂好,牵牵衣襟,都未往店中看上一眼,就走了。
那口红盖与口红相交的“啪嗒”声音,像深夜刺耳的防空警报,让他心猝然一紧。
又空荡荡不知落去了哪里。
那样美好明媚的少女,他在痴心妄想什么。
他又重新拾起那只笔,麻木在本子上记下那不知是李太太王太太的尺码。
那天下午,梁淞铭与张行长一同来学校找嘉岚。嘉岚下课出来,正与同班的同学一同争论着“经济行为的出发点都是利己心”,忽然一抬首,就看到了站在香樟树下的两人。
梁淞铭还是白日那一身西装,他身侧的张行长却是一身长衫。
张行长约莫四十上下,一眼望去十分儒雅清隽,因着一身长衫,有几分旧式书生的气度。
她不认识张行长,但一看到梁淞铭,立刻跟同学道声抱歉,连忙跑到两人跟前。
“经济行为的出发点都是利己心。”梁淞铭笑了笑:“亚当斯密?”
“对!”嘉岚道:“可我总觉得,若任由其这样,一定会导致社会的失衡。资源多者会越发多,少者会更少。”
梁淞铭还未应,旁边的张行长却笑笑:“不错,现在的大学,从大一就开始教《资本论》了。”
嘉岚愣了一下,抬起懵懂的眼,望向梁淞铭:“这就是《资本论》吗?我没学过。”
梁淞铭笑道:“只是其中一点。”
“没学过啊。”张行长笑笑,拍拍梁淞铭的肩膀:“正好,我们这位梁行长在《资本论》的祖国留过学,经济学的博士,回头让他给你讲讲!”
留过学,还是博士,怪不得能看外文原版的大部头,还懂那么多。
嘉岚抬着的眸子快速在他面上扫了一眼,心中忽然有什么东西上下扑腾不断,为压制这种异样的躁动,她垂下眼,低声道:“梁行长这么忙,哪有工夫给我一个学生上课。”
梁淞铭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张行长笑道:“本来是忙,结果你帮他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他接下来一大段时间都空的很。回头我押着他来给你补习,他要是不愿意,我就免他的职……”
“行长,汇丰那边……”
张行长笑道:“那事用不着你操心……我现在就交给你一个任务,照顾好我们这位小股东。”
嘉岚原想说“我用不着人照顾”,听到“小股东”三个字,注意力却又一刹那转了过去:“小股东?”
张行长道:“沈小姐,你猜的没错,我们现下确实是困难。
现在外面都在传我们银行要像交通银行一样停兑,人人都挤破头要来兑钱。
我们手头的钱不够,要向汇丰、德华几个银行借钱——你那些契证,无异是雪中给我们送了笔炭。
不过我们合计了一下,那么一大笔钱,我们不能白要你,正好我们几个银行高管手中有一些华亚银行在外面的商股,你若是不嫌弃,就一起拿去……此刻虽然不怎么值钱,但只要这个危机一过去,我向你保证,华亚银行的股票价格一定会大涨……我听小梁说你对我们国人自己的银行很有信心,那不如和我们一起,看着它一点一点成长起来。”
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个木匣,正是早上她拿去银行的那只。
嘉岚把股票给他们的时候并未想过还有回馈,此时听他们一说,整个人都愣了一愣,好半天都未反应过来。
这样一来,她就等于入股了华亚银行。
她知道华亚银行的股份一半在政府手中,流通在外面的商股很紧俏。这一仗若是打输了,这匣中的那些纸片就一文不值;若是赢了,它们大概率会像这位张行长说的那样,迎来一波高涨。
撇开这事会带来的商业价值不说。就是一分钱分红没有,那股票一文不值,只是一堆象征性的纸,就冲着它背后见证一个国家银行业兴亡的意义而言,她也是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