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两人一路沿着山路走去那马儿竟走岔了路。那山路兜兜转转先开始还听得到有歌声渐渐歌声却越来越远。小计着急只催着那马儿快走。山路虽然崎岖但斑骓脚力极健放足一奔竟只见树影向身后直闪。这么个山行险道放马急奔本是很危险的。但小计有锷哥在侧也不怕它。
没想这么行了一程那入耳的歌声却变得更加飘渺难辨了。
小计心中焦躁只管喝那马儿:“笨牲口只管闭着眼赶路。”
猛地眼前却豁然一明韩锷与小计俱都放眼望去只见前面现出了个一亩许大的高坪。
那坪地之前有一块大石样的山兀然而立劈面迎来一下打入两人眼里。
小计不由一声惊“哦”
。
那山山势陡峭想来曾经过地变几面山崖颇有崩裂绝险处。
而那直立的山崖间竟凿出了一个个洞穴石窟。
小计抬眼望去却见绝高处有一尊大佛正在上面望着这斗坪垂目微笑。
那大佛极高竟是在石上雕就的。
其侧崖壁上竟是一个接一个的石窟窟口均多刻佛面目温润古意盎然精致朴华。
小计惊叫一声伸手揉了揉眼却听韩锷低“哦”
了一声:“啊麦积窟。”
麦积山本就以麦积崖上的石窟名动天下。这石窟最早开凿的年代极早起于五胡十六国之际其后一代代增添竟成了陇中一大胜地。只是因地处偏僻近年颇多废毁少有人至。小计瞠目结舌看着那兀然而起的百丈高崖上的一个个洞穴咋舌道:“锷哥这么高那些东西是怎么雕就的?当真有佛吗?真真……鬼斧神工呀。”
韩锷倒知道些来历只听他道:“‘砍完南山柴修起麦积崖’;‘先有万丈柴后有麦积崖’;‘积木成山拆木成功’……这些是书里记载的话意思是当年开凿这石窟时是在山下堆积木柴到达高处然后施工的。营建一层就拆除一层木材并且架设栈道曲折通达各窟。这里一共高十二层被称为‘十二龛架’。”说完他轻抚着小计的头微笑道:“你看看人生愿力一至于斯。你以后学技击只要愿力够坚还有什么学不成的?”
余小计知道他又在抓住机会教导自己了把先开始的典故听完只觉有趣却不想耐着性子听他的教导——他知道如果还上去看什么石窟的话锷哥只怕会不知有多少教导等着他呢。眼睛一转已打起主意笑道:“我好想上去玩玩……只是那歌山想来已开场好久了我们怎么转到了这么个地方?锷哥我们去找那山场吧。”
韩锷看到那麦积崖上石窟反比那歌山更能引动他的兴致拍拍小计的肩耸耳细听刚才他由着小计驱马乱走因为只有一条道也不用多说什么。这时听了会儿却笑道:“原来那山场就是在这山后不远只是被这山崖隔住了声音才变得好小。你去对面往右边那条路岔过去想来没几步就可到了。我先到这石窟顶上看看你玩好了就来找我。不过我也担搁不了多久我先看完了来找你也是一样。”
小计见韩锷念头已定虽心中不乐也只有由他。韩锷下了马见他还踟蹰不去一拍那马后臀笑道:“快去吧。”
那马得了主人的令猛地放足一奔小计不防之下几乎在那马上仰下来。韩锷在他身后哈哈大笑小计也笑起来。不一时就见他一人一马没入山道不见了。
那崖上栈道却已年久失修。
底下的还好越往高层朽坏越甚。
韩锷仗着轻身工夫一层层地游览上去只见窟里多为泥塑细致精美。
他摸了摸那壁上岩层只觉触手处甚为松疏心下会意:想来这里石头过于酥软不耐雕琢所以才会这么多泥塑。
他一层一层攀缘而上只见那含笑菩提、低眉大士、合掌古佛、散坐尊者林林总总真如一个具象佛国一般。
壁上多绘有地狱经变故事极为精美。
行到第三层的一个石窟里韩锷一呆只见那秀骨清像、博衣宽带的泥塑之外壁上还画就了一副极为壮阔的诸天普乘图衣袂飘飘云霞朵朵俱欲仙举只是脸上喜乐平安多为人间之色那分明是无名之高手工匠们所绘就的他们所期待的一个人间乐国。
而那像上诸佛面目虽然慈悲却俱为本地衣冠不是梵装了。
其面上容色恍如人间百态。
韩锷生长道门向不近佛因为佛旨归结为诸空之境其境之内本没有人。
反不似道家性率自然之中总还有一个“人”
字的存在——求一己之自肆山猿海鹤终有本我有一翻自验自证的意味。
韩锷看着那诸天普乘图渐渐却从那色已半落的图画中看出一种欢乐的期盼来他一直不懂佛教孤苦寂灭为何还在人间流传如此之广?
这时却似乎明白了:那苦正是万千生民日日所受之苦而万千生民私下其实已篡改了佛教的“极乐”
之意他们不解是要以无乐为乐以无欲为欲的。
这壁画中所图就的那欢快辉煌之境分明集聚的就是生于斯长于斯无数生民的愿力。
他们要的不是无乐无欲而是普天之下没有争竞同乐同欲。
相比之下道家的那以一己之修为凡绝世鸥游海上确确实实倒是难以普世的了。
韩锷怔怔地盯着那壁画只见诸天尊者下界生民飞天舞起琵琶反抱分明种种种种都诉说着无数生民所期盼的一种快乐。他似乎有会于心近年以来他剑术修为上虽苦苦坚持却难有进境似乎已到了师傅所说的那个“限定”之界了。他突不破“有我”之境“我”之一念太执却是师傅一向即肯定他也否定他的一个原由了。如果不是求一“我”之所在他此日修为断难及此。但事有两面互为反悖今日他反受那一“我”之所限。
韩锷皱眉抬头苦苦思解——他于技击一道诸术俱有所成此时如寻进境但求的就是一个心悟了是一场破境破却已有的有所依持但已嫌狭窄无法扩举之境另成新悟。那壁上的欢乐的图画却给了他很多触动。技击一道他所由之途原是感世伤身厄人欲而从天欲以求高飞远翥。一向小视人间生民之欢种种纠葛俱视之为苦。师傅常说他修习之道所伤就在一个“执”字上所成也就在这一个“执”字之上。但看着那壁画人世间种种欲求圆满的快乐一时涌上心头。
即已自控何不求圆满之境?天心月满华枝春繁岂非才是大道?难怪自己剑术近年来虽小有进境终成蛙步难有质变。自己所修所习是不是对欲求之意厄之太甚、反至阻绝生机、找不到生命根底处那一线难厄、蠢蠢欲的生命之本原的力了呢?
他怔怔地立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才走出窟外望着那蓝天白云坐于半空。
远远的有野歌山唱传来声味俱欢。
韩锷抱膝而坐心里苦苦思索一时间象是明白了好多。
不解时就又进去看看那图画只觉得心中对修为一向苦于自谨处忽似开通了。
而自己对方柠所生的苦是不是也只生于一个执字呢?
她是有羁厄是有家累还有……夫君。
但自己为什么就执念于此?
如前日所为一世荒城伴夜砧就能成就这段苦思执望的一个圆满吗?
他忽然有些自嘲起来觉得自己所作所为一向以为还象一个坚执男儿的。
现在才明白自己所为不过是报复。
是因自己得不到而对自己所做的报复。
——想通这一层他心里忽似快乐起来。
满心满肺里只待要一声长啸。
身外天蓝云白清风和畅。
难怪自己年少时想以此身归道师傅却说:“你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