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塞子盖好,略用了些力将瓷瓶一放,瓷瓶与木桌相碰一响,他道:“上回书说到,纪家家落中道,程公子不离不弃,为纪小姐置办私宅。两人日日相伴,好不温馨!”>
我嗤笑一声:“你个温润的公子样儿,学不像说书先生了。快说,下回分解是怎样的?”>
昭泊轻叹一声,敛了笑意,指了指席子:“说来话长,坐。”>
我坐下,他也在旁边的席上坐下,对我说:“昨天那些卿卿我我的场景……咳……你也看见了,他们两个这么过了有些日子,纪小姐就……给了他。”>
昭泊说到此尚有些脸红,我直接脸上发了烫,瞪大了眼睛:“啊……他们并未成婚啊!啊……这么说你看着他们……”>
“没有没有!”昭泊连连摆手,急斥斥地解释“我怎么会看那个!我看着不对,就躲出去了,等完事了才又进去的。”>
“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完事的?”刚问出口,我就大悟了,眼睛瞪得更大,“你……你在门外……听了……?”>
昭泊面色一沉,很是痛苦:“娘子……这是迫不得已……”>
我咬咬牙,必须赶紧把这个剧情略过去,问他:“然后呢?”>
“然后这样过了些时日……”>
“……你听了多少次啊?!”>
“别瞎想!这就是个过渡句!”昭泊怒道,缓了缓,被我搅得讲不下去,不耐道,“走,上楼给你看。”>
“……我才不看!”>
“……想什么呢!后面没有了!”>
回到三楼,昭泊找出那块羊脂玉平安扣,系了白线,在中间插了一支阅忆香,随着袅袅升起的烟雾,景象逐渐呈现。>
是一个冬日的夜晚,白雪皑皑。纪小姐穿着一身白绿的袄裙站在院子里,程修偐从屋内走出,给她披了一件斗篷。>
那是一件大红的斗篷,镶着毛边。纪小姐只看了一眼,便躲开了,垂首道:“爹娘离去不久,实不宜穿红,公子见谅。”>
程修偐歉然一笑:“是我疏忽了。外面冷,进去坐吧。”>
屋子里,程修偐将炭盆放在了纪小姐脚边,又为她沏了一杯热茶:“再过些日子天暖和了,陪你回羡城看看。”>
纪小姐颌了颌首,颇为愧疚:“热孝未满,本不该离开羡城……”>
程修偐眉毛一挑,略有责怪:“总是这个样子。疫病又怪不得你,你如果不赶紧避出来也是凶多吉少!再说,我是你夫君,你爹娘还能怪你不成?”>
我指着眼前的画面评道:“看看,这个时候程修偐已经对她少了耐性了,她什么都没察觉,只是感激。”>
程修偐从袖中取了一沓银票出来,道:“娘的意思,你毕竟还未嫁,我也不宜日日留在这。这些钱,留在这以备不时之需。”>
素来温婉的纪云翟忽然急了,道:“说是未嫁,可我已经是公子的人了!”>
“我知道。”程修偐伸手抚上她的鬓发,软语道,“我知道,但传出去终究于你不利,我怎能让你清誉受损。”>
我听了这话难免冷笑,不屑道:“睡都睡了,现在又来说不忍毁人清誉,虚伪!”>
恼怒之下,这话说得极为露骨,昭泊淡看一眼:“姑娘家的,说话活像老鸨。”>
“……”我黠然一笑,细声细气道:“公子,您看妾这束玫瑰美不……”>
昭泊抬头望天:“陆秀才,你时运不济啊……”>
之后,纪云翟很长一段记忆里,没有程修偐。她每日自己在那所宅子里抚琴写字做女红,倒也惬意。这都是再家常不过的事情,其中的不少片段却成为她记忆中重要的部分被引忆香引出,想是因为她心里有他的日子,每一天都值得回味。到底是闺秀,她独自做事的景象,看上去总像是一幅安静怡然的画卷。>
也许是因为知道故事的结尾,我在看这样静好的画卷时,总觉得阵阵凄凉——这个时候,程修偐大概已经变心了吧。>
可怜纪云翟什么都不知道。>
我有些想不通,就问昭泊:“当初花前月下,情投意合,程修偐怎么说变心就变心了?何况纪云翟和他已经……”>
“恐怕就是因为纪云翟给了他,才更容易变心。身心皆交付,半分悬念也没有了。”昭泊顿了一顿,斟酌着道,“加上以前还有一层门当户对的关系在,现在纪家败了,程修偐难免要觉得亏。”>
过了大概半个月,程修偐才又来看她。她看着他,一脸幸福,带着丝丝娇怯。她告诉他,她怀孕了。>
程修偐显是一愣,随即脸上尽是笑意。这个笑,连我这个局外人都觉得当真很假,可是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低着头,声音软糯:“若是公子愿意,我们……尽快完婚吧。”>
程修偐点头:“这个自然,待我回去告诉爹娘,择个吉日完婚。”>
“好假!”我喊了出来,昭泊却道:“未必,这个时候就算程修偐略有不愿,但看在孩子的份上,择吉日完婚这话不一定是在骗她——毕竟那也是他的孩子。”>
我继续往下看,程修偐的父母亲自来看纪云翟了。看得出,他们是真心的欢喜,拉着纪云翟嘘寒问暖。在这样的喜悦之下,他们已无所谓纪云翟未婚先孕的不光彩。再加上两家之前的交情,纪云翟早就是他们认定的儿媳了。>
选定的日子,在一个月以后。因为纪云翟父母双亡,此事只能是程修偐的父母全权做主。>
如果故事照此发展下去,必是一个美好的结局,一个和睦的家庭。>
变故来得很快。>
几天之后,程修偐又来找纪云翟,送给她一个香囊。香囊上绣着吉祥的图案,纪云翟凑近一闻就称赞好香。同时,我也闻到了这个味道,可见这个香气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只是一闪而过的香气,却让我一震,目瞪口呆。昭泊看向我:“懂了?”>
我笑得艰难:“可怜纪云翟不识香……”>
“所幸她不识香,否则心死得更快。”>
纪云翟不识香,那股香气我却再熟悉不过,所有的调香师都再熟悉不过,那是上等的红麝!>
这是孕妇极避讳的东西,接触多了必致小产。从锁香楼创始人余氏的手札里,其功效可见一斑——那是四百年前,大晋后宫嫔妃便常用此香去处理对手的腹中胎儿,用起来见效很快,得心应手。>
但没想到,程修偐他……竟会亲手给季云翟红麝!>
那是他的未婚妻,他的琴瑟之友!>
不过短短几天,纪云翟就小产了。程修偐悉心照料,耐心安慰,在我看来何其恶心。>
终有一日,仍卧床休息的纪云翟唤了程修偐两声,没有回应。也许是病中太需要人照顾,也许是她察觉到了什么,总之她起身下了床,到院子里去寻程修偐。>
内院里,没有他的身影,只有一树树初绽的桃花开得正好。>
“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可惜狂风吹落后,殷红片片点莓苔。”我凄然道,“可她却还以为等着自己的会是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怅然一哂:“都说各花有各命,可同一种花,命运也可以是截然不同的。”>
昭泊听着我的话,思虑了一会儿,道:“那取决于它们一开始入了谁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