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台灯照在面色苍白的少年脸上。>
少年坐在桌后, 湿透的漆黑短发搭在额前, 身上带着一股海水的腥味。>
少年的脸上开着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洞, 仿佛曾被一个尖锐的铁钩刺穿了鼻梁, 沿着鼻腔探到上颚, 伤口被海水泡得发白,露出恐怖的粉红。>
“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 对不起, 先生。”>
“从哪儿来的?”>
“忘了,对不起。”>
“几岁?”>
“十一岁。”>
桌前的审判官尽数耸动, 一中年女人难以置信道:“你父母亲叫什么名字?几月份的生日?”>
少年茫然道:“我……不清楚, 我没见过他们。”>
一男人抱着手臂,朝身旁数人道:“或许是记错年龄了。西元三九九二年后, 据各地移民局统计, 是不可能有新生儿的。”>
另一人把一份报告扔在桌上, 道:“这就是我紧急召集你们来的原因。按细胞切片中的碳十四衰变法则, 这个孩子确实只有十一岁。”>
众审判官安静了片刻,少年不安地打量四周,道:“这是什么地方?”>
那女人目中带着一丝恻然,道:“香港。”>
“什、什么港?”少年像是有点发晕, 他又问:“你们要……杀了我, 吃我的肉吗?”>
“不不不。”那女人忙道:“请你不要担心, 我们不是那样的人。”>
少年点了点头, 又问道:“跟我一起的小狗……”>
女人道:“我们在偷渡船泊岸的沙滩上发现了你, 没有见到狗, 或许是溺死了。”>
少年失望道:“死了吗?”>
一名审判官道:“说说你自己吧,随便说点什么。”>
“先生,能先给我点吃的吗?饿得很难受。”>
“你先说吧,只要你诚实,就不会挨饿。”>
“我来这里之前住的地方,是一个巷子。”>
对不起,我实在记不清楚了,我甚至不知道父母是谁,核弹在我住的城市上空爆炸,现出灰色的蘑菇云,把半边夜幕映成血似的惨红。>
从懂事开始,每天的记忆便只有饥饿。>
饥饿是种很难想象的的感觉,你们体验过么?不不,我不是说偶尔一顿两顿,没有饭吃的饥饿,因为那种饥饿很快就会过去,而等到下一顿,或者下下顿,你总能吃饱的。>
我感觉到的是长期空着肚子,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活下去的恐慌。>
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绝望,令我饿得发疯,我什么都想吃,泥土、灰烬、变异的植物;你以为让我好好地吃一顿,便能解决这种饥饿感么?不可能,如果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吃个够,我会发疯地吃,直到把身体撑爆,直吃到死亡为止。>
但是只有一样东西不吃——人。我从不吃同类的血肉,即使大哥曾为这件事狠狠地教训过我。>
是的,就是这种饥饿。>
在它的驱使下,大哥每天疲惫地到处翻找。>
大哥不是我的大哥,他是所有人的大哥,他带着稍微大一点的孩子每天出去找食物,然后回家分给我们这些年纪小的孩子。>
大约有十五六个小孩生活在一条巷子里,用一块破帆布挡着,偶尔开战的时候,楼顶会掉下砖头,把躺着睡觉的人砸出满地的脑浆。>
前一分钟他还在睡梦里,突然间就莫名其妙死了。>
我有时候心想,为什么被砸死的不是我?>
我换了好几次睡觉的位置,想迎接高处的落石,却没有一次被砸中。>
死人了,是令小孩们很开心的事,大哥在早上起来以后,会把死人洗洗干净,生起一堆火烤熟,分给他们吃……我坐在一旁给他递生火的木头,心里又想,还是别死的好,我不想被人这么吃完,头盖骨拿来装水喝。>
后来大哥也被砸死了,没人再给我们找吃的,我只好离开了那里。>
看见路就走,直到我遇见第一拨路上逃亡的人。便跟在他们的后面,我偷了一点他们的食物,被打了一顿。>
后来饿得不行,再去偷了点,一个男人二话不说,转身走到河边,抓起石滩上腐烂的鱼尸,一手掐着我的脖子,使劲朝我嘴里塞,狰狞地说:“臭小子!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饶了你的命,现在敢做贼!”>
鱼骨头,鱼鳞刺,一股脑儿地被塞进了我喉咙,我痛得要死要活,在路旁打滚,再起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远了。>
据说是去一个叫保护区,那里接收所有的像我这样的人。>
于是我在路边躺了好几天后爬起来,盲目地沿着路走,走到海边,没有路了。>
海边没有食物,你们知道的,空空荡荡,到处都是反光的黑色油,臭得很。>
我在沙滩上挖了个坑,想躺进去,这样死了以后至少不会被翻出来,我挖着挖着,挖出一具尸体。>
我把它盖好,换了个地方挖,挖了没多久,挖到一个音乐盒。>
上足发条,它叮叮咚咚地响,我累得筋疲力尽,不想再动了,躺在沙滩上,过了没多久,远处跑来一只三只眼睛的小狗,舔了舔我的脸。>
是啊,为什么要死呢?>
我把小狗抱在怀里,想找点锋利的东西割断它的喉咙,再生火烤了吃。>
小狗转头就跑,衔着一只死鱼过来,放到我的脚边,呜呜地朝我叫,摇尾巴。>
不,我不吃鱼,谢谢。>
我从那一次开始,就再也不吃鱼。>
我忘不了腐烂的鱼被强行塞进喉咙里的感觉。>
从那天起,我就在海边找吃的,有一种怪物叫螃蟹,烤熟了可以勉强吃吃,还有粘在礁石上的海螺,与被海水冲上岸的海带。我不太饿了,但是我很渴,海水里的东西总是带着咸味,吃下去以后感觉嗓子烧得难受。>
偶尔有些人会到沙滩上来,按时间,一拨一拨的,也有些船只靠岸,来接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