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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涟漪(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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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匆匆忙忙跑进学术交流中心,讲座已经开始了一个半小时,怕是快结束了。

电梯一个显示8,一个12,不急不慢地往上走着。我一咬牙,往前拐进走廊一侧的楼梯间,踩着小高跟蹬蹬往5楼的多功能厅跑。这地方我再熟悉不过,读书时每个月总要来报到一两次,热门讲座永远一座难求。久不回学校,每个犄角旮旯还都像老相识,不声不响打着招呼。

楼梯间空荡荡的,跑了两层上面忽然传来吱嘎一声门响,一把清亮的女声飘下来:“32岁就拿斯伦奖,这个高驰也太牛了!”

又来一把男声:“但天才的个人生活一般不怎么样,老天是公平的。”

“嘿你这酸葡萄,你又不是人家属。”

“我看他多半还没有家属。”

窸窸窣窣的调笑,尾音在四壁回旋,一股被放大的私密气息。我像偷听了别人的枕边话,低头贴着墙,和他们擦身而过。

好不容易站在了多功能厅门口,里面正传出一阵笑声。很好,我舒了口气,还在进行。我就着手机里的镜子补了补快掉光的口红,趁笑声还没平息,推开门瞄着前排的空当溜了过去。

全场满座,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台上。主讲人正说得兴起,两只手都在空中挥舞。他穿浅灰色毛衣和牛仔裤,黑框眼镜,清瘦的身架子微微向前弓着,和学苑大道那些刚刚上完自习的男生没什么两样。前面蓝荧荧的大屏幕在替他放光,两行骄傲的大字介绍:我的天文之路---杰出系友、斯伦奖2019年得主、美国大学助理教授高驰。

斯伦奖是美国的年度学术大奖,通常颁发给青年科学家或研究者。有人叫它诺奖风向标,因为颇有一些获奖者后来拿到了诺贝尔奖。这是我来之前在百度上恶补的知识点。高驰的团队是研究地球和恒星起源的,他30出头的年纪即便在青年学者中也相当打眼。

白裙子女主持说,时间不早了,请大家抓紧提问题。

手臂林立。有日报社的记者问:“高教授本科学物理,出国后又专攻天体物理,是从小就立志要当科学家吗?”

“选天体物理是因为女孩子多一点。”

又是一阵哄笑。

他正色道:“其实我进物理系是调剂的,后来在美国也曾经严重考虑过是不是毕业后去做咨询或者金融,但是当我真的去接触那些圈子,我马上就知道那不是我的地盘,氛围文化习惯都太不同,还是做研究让我浑身舒坦。”

一位在读博士生问:“做研究的人都要发aer,都希望跟大牛导师,免不了有资源争夺或者拉帮结派的事,您经历过吗?”

“我不能说完全没有见过这些事,但我觉得这个领域最终还是靠实力,也许我有一点天真,但做研究需要一定的天真,我身边的大牛多数也保持着天真。”

“天真”从年轻的高教授嘴里说出来很有说服力,我下意识地跟着人群一起拍手,又有些走神。太久没有回学校,那些年轻的脸,没有拘束的发言,弥漫在空气中的荷尔蒙还有火花四射的思维碰撞都令人沉醉。好一会儿,只听女主持出来总结陈辞:“感谢高教授精彩的分享,大家还有问题吗?如果没有,今天…”

我发现自己的右手举了起来,太突然,连自己也摸不着头脑。醒过来的一瞬间,我又迅速把手缩了回去。

前排位置打眼,已经不可避免吸引了注意。我看见高驰的眼光向这里投过来,隔着讲台上下和层层观众精准定位到我。女主持摇摇头:“抱歉,各位还有问题的话,可以会后上台直接向高教授请教。”

高驰向她打了个手势:“不好意思主持人,是否可以让我回答那位女士的最后一个问题?”

话筒在一片讶异的眼光中递了过来,我心里打着小鼓,硬着头皮站起身。

“谢谢高教授,”我深吸一口气:“有人说老天是公平的,天才的背后总有些不为人知的遗憾,您这么耀眼的学术成绩背后有没有对世俗生活的牺牲或者放弃?有没有过不甘心?”

他看着我,少见的思考了一段时间,放慢了语速:“每个人都有遗憾吧,所有得到的背后都有过放弃。好在天文选择了我,也一直没有放弃我,我很幸运,因为这就是我最想要的。谢谢你!”



其实我不止一次幻想过和高驰重逢的场景。

多半是电影或里的桥段,像何以琛与趙默笙的超市偶遇,耿耿和余淮莫名其妙地撞到一起。悲情一点可以是佟振保再遇红玫瑰,一个发了福,一个内心黯淡,坐在车上,“脸真的抖了起来…眼泪滔滔地流下来。”

三十出头的女公务员靠白日梦来抵挡庸常。以至于两个月前办公室里的小姑娘阿珊举着手机问我:“何姐,高驰你认识吗?”我以为自己走火入魔,出现了幻听。

她扬扬手机:“跟你同校同届的大牛哎,刚拿了今年的斯伦奖!”

我和高驰是象牙塔恋人,走出校门后就见光死。我们大三时开始拍拖,毕业后他去美国读博,四年后我们分手,再过了几个月我结婚。婚后五年我没有一点他的消息,也没和任何人聊到过他的消息。只有微博一类的社交网络会不时跳出来提示:“可能感兴趣的人aochi,共同朋友15个”云云,在大脑暗沉沉的角落划过一丝光亮,很快就熄灭了。

我们的最后一通电话,是在冷战一个月后他若无其事地打过来,问我有没有收到他寄来的项链。

“收到了,谢谢。”我冷冷的。

“好看吗?”

“不好看!”我很烦躁。为了走精致的轻熟通勤路线,我在网上花了两个星期做功课,终于选定了一条3分小圆钻的锁骨链让他代购。结果拖拖拉拉好几个月,他得意洋洋地寄来了这条西太后,粗链子上一个硕大又闪亮的土星。

“你要我打扮成朋克去上班?”

“我觉得很有趣啊,宇宙星辰,一看就能想到我!”

“你觉得,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总要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强加给我?”

“我这叫眼光独特,说不定哪天因为我而升值了呢…”那轻松的语气,对一切问题都视而不见,让人尤其光火。

“高驰,你认真听我说两句好吗?”我打断他。

“我没时间跟你闹,你消气了通知我一声。”他眼看不对劲,作势要挂电话。

我气急败坏地吼出来:“你凭什么觉得我是在胡闹?要怎么说你才知道我是认真的!高驰,你走你的学术路,我过我的小日子好吗?我们没有缘分,真的,我们就算了吧,算了吧!”

我狠狠掐断了通话,啪的把手机摔在书桌上。那股歇斯底里的后座力震得我脑门嗡嗡作响,像给了自己一耳光。然后,我一鼓作气把他的电话和信息都删了,准备以一种大刀阔斧的姿态奔向新生活。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那一刻才相信了分手这件事。总之我们就这样很不像真的结束一样结束了,没有仪式,没有双方的认可,连分手这两个字也没说出口。像说到一半的话被打断了,再也没有接上。我等不及要抽身走人,一甩手就把我们过去的五年清零,彻底把他划到路人甲的行列。

距离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我不肯迁就他出国陪读,也不能说服他回国找工作。他安安心心在大洋彼岸追逐学术梦,似乎认定我们的感情能够战胜距离、时间、私心杂念以及一切世俗标准。却没想到我终归还是最世俗不过的人,别人在乎的我便也在乎,别人扛不过的我也扛不过。我甚至被他的淡定激怒了,所以真的离开了他。

这几年,我结婚了,嫁给了当初让我们分手的人。升级了,从刚进机关的黄毛丫头变成名字带“长”的小头目,不再专事端茶倒水的杂役,有更年轻的男女管我叫姐。我瘦了六公斤,拔了两边的智齿,脸上那两团可观的婴儿肥随之消失,穿衣服开始被人说是衣服架子,只是路上的小妹妹也不再叫我姐姐,而变成了阿姨。

他像那条土星项链,被压在柜底远离了我。不过当年让人怎样大动肝火的事都已变得不值一提,那条项链甚至成了一桩隐秘的乐事,偷偷在某个时候涌上头惹我发笑。重逢的戏码不过是自娱自乐的白日梦,偶尔想到他正带着我所了解的喜怒哀乐在地球另一边的小角落里生活,心里竟有一种但愿人长久式的奇异平静。

可是现在,他平地里冒了出来。在见到他的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这是一件荒谬的事情。他毕竟不是那些来来往往面目模糊的人群中的一个。一个那么熟悉你的人,熟悉你身体和内心的所有密码,你一走神就会立即发现,你一垂眼就知道表示不喜欢,你嘴角一咧就知道你心里在冷笑。这个人,你永远无法真的让他变成路人甲。

当我真的坐在他面前时,我甚至有些惊讶,原来我们竟然分开了!你相信吗?昨天还在电话里为他忘了我们的纪念日而大发雷霆,理论到三更半夜,今天就客气地点头说,好久不见。老天让两人热烈爱过一回,就是为了多年后坐在一起讲这些人心隔肚皮的话吗?



“怎么样,你状态挺好啊。”高驰斜靠在沙发椅上,一边随手转动着桌上的杯子,很美式的松弛。

“好吗?还是高教授神采飞扬!”yu.et

“你脸上写着生活滋润。”

“你是说我胖了?

“还惦记着这事儿呢!”他笑了。

他看起来倒是和从前一样,连胖瘦和发量都差不多,一成不变得令人羡慕。他在上唇和下颌留了浅浅一层胡茬,反倒欲盖弥彰,露出顽固的学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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