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往东移,就是铁了心要放弃城西了。
坐我对面的兄弟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十指交叉,露出自己银灿灿的手表,看起来非常沉重。
在朋友组的饭局上,我遇到过他两次,他总是对城市的规划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能从一些微不足道的规划之中悟出更深层次的经济意义。
他很喜欢十指交叉,手肘抵着桌面的这个造型,他两根食指靠着嘴唇,视线从手部上方射出,像是瞄准,非常毒辣。
经常是手放下来夹口菜,然后就迅速恢复到思考造型。
不幸的是两次酒局我都坐在他对面,总是成为他眼神聚焦的中心。
我说,我就住在城西。大家眼神中略带怜悯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城西已经成了被放弃的荒原。我补了一句,但是传闻要拆迁。
说完我看了一眼身边的陈晚,好像拆迁这个话题就该和她一起出现。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一和任何人谈论拆迁就想起陈晚,一提起陈晚就想到拆迁。大概这就是当今城郊青年的爱情。
对面那兄弟有一些不悦,好像自己足够成熟的推论受到了巨大的挑战,他保持着思考的姿势,然后看着我,问道,原来149路公交车是不是贯穿城西,现在都不走城西了,改从城东到城南了,只经过城西的边角。
我不置可否,耸了耸肩。气氛陷入些微的紧张,我期待有人能插句话,但是这些人此刻的注意力都被一盆新上的螃蟹给吸引了。我不想进一步证明城西对于这个城市的价值,因为这没有意义;我也不想顺着他去否定城西,因为这让我在陈晚面前很没有面子。我不再看他,又总觉得他在看我。
突然,陈晚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打破了只剩碗筷碰撞声的宁静。那个兄弟终于放下了交叉的手,拿起了筷子,说,你们吃螃蟹跟吃龙虾似的,一半下肚一半造了。手机还在响,我看了眼手机,是个陌生的号码,又看了眼陈晚,说,接啊。
陈晚看着我,对视了一秒钟,然后拿起手机,嗯嗯呀呀了几句,说,都发到你邮箱了,嗯挂了,好,我不喝酒的,他喝,等会我来开,嗯好的,拜拜。
她点了下红色的挂断键,新做的褐色指甲在高级餐厅的灯光下显得很华贵,她放下手机,转头看着我说,帮我拿只螃蟹。
那晚的酒局进行得无比平淡,回到家我跟攒局的朋友打电话说下次不要再喊我,不是不给你面子,是确实太素了。他很惊讶,说,我还以为你今晚很开心。我说,是很开心,不是,也没有很开心,但是也没有不开心,就是感觉不是很好,你懂吗,还没到不开心的地步。他似懂非懂。
那晚我喝得并不多,只有大概四两白酒,恰到好处。我在这种时候,对很多事情的思考会尤其透彻。陈晚洗了一个漫长的澡,漫长到我甚至有点心疼水。我穿过客厅,敲了敲卫生间的玻璃门,水停了,她伸出一只手,说,帮我拿浴巾。我猛地拉开卫生间的移门,发出刺耳的撞击声,她吓得后退了一步,然后我凝视着她,慢慢走进去。
胡乱折腾了一会儿以后,我们站在镜子前面,进入温情时刻。陈晚依次打开一些莫名其妙的瓶瓶罐罐往脸上抹,我按照她的吩咐把她的头发一缕一缕地放在浴巾上擦拭,像是一根根地搓麻绳。她的头发上凝结着一些水珠,顺着往下嘀嗒。
牙膏。她把牙刷伸到我面前。
我拿起牙膏,把牙膏挤到出口处,突然停下来,说,你说你是不是有点人家说的那种女权主义啊,为什么你总是使唤我呢,手一伸就要浴巾,洗完澡我就得帮你吹头发,刷个牙还得帮你挤牙膏。
她看着我,满脸的平静。她说,你挤不挤?
挤。
十点多,陈晚躺在床上,敷着面膜,平板电脑靠在枕头上,播放着《前任三》,腿伸直了搭在墙上,微博上说这样能瘦腿,同时她还不停地握拳再松开,据说这样能显得手指细长。身体各器官多线程工作同时开展,互不干涉。我坐在床边打着电脑游戏,每次阵亡了就回头看一眼她,我很怕她像我操作的这个游戏人物一样突然去世。更害怕的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我觉得我应该是害怕失去爱情。
我安慰自己好像的确就是这样,然后对着自己点点头,继续玩游戏。
夜再深一点,我们安静地各自玩手机。我突发奇想,翻了一下曾经的网络相册,有很多高中时候的照片,她其实和高中的时候长得并没有明显区别。又或者是我们在一起太久,而变化又恰好永远是潜移默化的。我看了很久,眼睛涩涩的,然后放下手机,关了台灯。闭上眼,脑子里只有一个画面:
今晚饭局上她手机铃声响的时候,看我的那一眼。
冬天来得很快,一到这个季节,我就有些烦躁。“年”就像一个真空压缩气筒,把时间慢慢地抽走,然后把我逼在角落里让我窒息。好像每年的年底我们都要经历一场分手级别的争吵,原因当然是围绕着婚姻,和拆迁之类的。今年过年我们又吵了一架,具体原因忘了,但是我习惯把我们的一切吵架归咎于我家的房子还没有拆迁。那孙子说对了,城西还真一时半会儿拆不了。我们在吃饭的时候陷入了一种对峙,她说,不拆迁就真不结婚了?
我说,结啊,问题是怎么结。我们现在住的房子,七十平,郊区,不算老破小但也不是什么好房子,结了婚就得考虑孩子的问题,得有学区吧?
她拿着筷子的手在空中烦躁地摆了两下,说,行行行闭嘴吧你,让你挣钱你大嘴一咧就会打游戏,跟你说结婚你倒是一二三四拎得清清楚楚。
我低头吃饭,自觉理亏,不去惹她。
她说,那你今年不去我们家过年?
我又沉默。
她放下筷子,不可置信地问,每年都去,今年突然就不去了?你让我爸妈怎么想?
我说,都行啊,去也行。
她说,要不你把这房子卖了,我家也出点钱,换个市区学区房首付,然后一起还。
我说,行啊,你不怕还房贷日子过得惨就行。
陈晚往后一躺,瘫在椅子上,好像我这简单的一句话击垮了她。过了一会儿,她扔下筷子,拎起包,说,我回家了,既然一时半会儿你也没有结婚的意思,我天天跟你住一起也不叫事儿。
我说,我送你。
滚,我打车,你吃你的饭。
她经常一吵架就回家,因为没结婚,所以其实没吵架也经常回家,我从不阻拦,也没有理由阻拦。吃完饭我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洗了个澡,热水从花洒上喷落的时候,我目光一直在巡视着这个狭小的洗浴间,架子上五颜六色的瓶子,分得整整齐齐的毛巾,还有小兔子拖鞋。洗完澡我用小奶牛浴巾擦干净,身体上一股清香。这他妈就是个女人的家,啥都是她喜欢的东西。我突然非常难过地意识到这件事。
我曾经觉得很不公平,我说,凭什么家里的东西都是你喜欢的颜色、造型?
她说,你也可以用你喜欢的啊,我又没有阻止你。你喜欢什么?
我被她突然问懵了,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脑子里只有四个字,“你喜欢的”。
那晚我一直在翻来覆去地想,我喜欢什么?对,我喜欢,我可以在家里放很多的摆件,或者在墙上挂一些球衣。我立刻打通了陈晚的电话,我说,我要在墙上挂紫金球衣!我要买一个玻璃柜,把我珍藏的篮球鞋展览起来!
万万没想到,她非常平静地说,好啊,我又没拦着你。
是哦。我很失落,我意识到她从来就没有拦过我,只是我自己从来就没想到过,我还可以这样做。我泄了气,又不想挂球衣了。
我抱着电话,在床上翻滚了两圈,说,我想你了,你在家干啥呢?
陈晚说,扎你呢。我买了个恶毒娃娃,在上面写你名字,你一惹我不高兴,我就拿出来扎。
我立刻脑补了那个画面,竟然觉得有些真实。蛇蝎心肠,坏女人,折磨我那么多年,从来不关心我,她指定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我恶狠狠地说,坏女人,以后别想我抱着你睡。
她说,活活把你美死得了,我还抱着你睡,滚!
挂了电话,我把头重重地砸在枕头上,陷入了纠结。
像我这般的双子座男人,最怕的就是这种不能入眠的夜晚。脑子里嗡嗡的声音慢慢沉寂,很多画面在脑海中闪现,然后最终定格她躺在床上玩手机的某个瞬间。那时候我刚下班,正在做表格,她躺在床上,玩手机,很专心,指甲哒哒哒地敲在屏幕上。我说,我马上趁你睡觉把你的鸡爪都给你剪了,你真不怕把屏幕敲坏了?
她不说话,哒哒哒哒,然后停下来,把手机靠在耳朵上,听了一条语音,哈哈哈大笑,又哒哒哒开始敲,敲完问我,你知道我最想成为谁吗?
我停下手里的工作,认真地想,但始终无法理解她是从什么维度问出这个问题,或者说是以什么为出发点来问出这个问题的,她指的是最想成为哪个漂亮明星,还是很严肃地告诉我她最想成为她的某某同事因为她活得没那么累。我说,你说说看。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手里还在敲,说,我最想成为铁扇公主!她停顿了一下,以为我会问为什么,但我没有,她接着说,因为铁扇公主的老公是真的牛!说完把手机放在肚皮上,开始笑,笑得胸部一颤一颤的。
我想到那个一颤一颤的胸部,不再纠结,决定起床去找陈晚。她家离我家不远,开车二十分钟。她家小区的保安认识我,但是此人并不地道,每次给一根烟才肯放行。我到她家楼下,很轻车熟路,在一起快十年了,在她家楼下把她哄下来,然后哄着跟我回家这种事基本上每个月都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