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时，双玉娇把翠凤儿撵去自己一个车，让凝碧随她同坐。
凝碧猜到双玉娇要说什么，所以上车了，听她叹息一声，刚开了个头说“程家”，凝碧便先一步打断道：“姐姐，不必再说了，我明白，强扭的瓜不甜，这件事过后，他卖或不卖胡琴，都由他。我自好好过我的日子。”
双玉娇只静静听着，静静瞧着她，一言不发。
凝碧觉得气氛有些凝重，勉强一笑，“如姐姐所言，给楼子里的姐妹编舞编曲，未必就比胡琴赚得少了，更得妈妈欢心，还不操心……”
双玉娇垂下眼睑，理了理袖子，缓缓道：“先前我同你说什么来着，你总不信。往后我出去了，许是也没人和你说这些了，你爱怎样便怎样吧，只是，你也一日大似一日，总要自己有个打算。今日的事儿你也看到了，往后做事别冲动，你若能像我这样，动情不动心也就罢了，若是一脚踏进这情网里，再逃不出来，可有你罪受。”
凝碧张了张嘴，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
动情不动心，她原以为她自己这样两世为人好几十岁的人了什么看不透，动情不动心算得了什么，她完全可以游戏人间。结果又怎样，她到底被那抹温暖蛊惑，一头栽了进去。
六万两，买一个血淋淋的教训，动什么别动感情。
车厢里陷入了沉默。
因出来时是同夏金花说是添置首饰，回程时马车特地拐去了首饰铺子，也好给此行圆谎。只是三个女人都兴致缺缺，便依着夏金花喜好买了支金簪了事。反正夏金花见了一定欢喜，不会再追问她们究竟买了什么。
再登车，依旧是一路无话，双玉娇倚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凝碧侧望着窗外愣怔出神。不知过了多久，车外喧嚣声音忽减弱许多，最终消失不见，只剩下马蹄踢踏，车轴咿呀作响。
是五柳街到了。
这个时辰的五柳街烟花巷还在深度睡眠中，几乎是一片死寂，像个巨大的坟场，一座座漂亮的花楼就是一块块、华丽墓碑。
客人行尸走肉，姐儿们呢，便是女鬼吧。
要说鬼，她凝碧才真是个借尸还魂的鬼。凝碧扯了扯嘴角，无声无息的笑了。
女鬼祸害了书生。这是永恒的主题么？
马车拐进醉香阁后院，双玉娇带着东子去夏金花那边销假，翠凤儿则再三拉凝碧回双玉娇的绣楼，凝碧只不肯，只说许久不曾回去东三院，想回去自己的屋里看看。翠凤儿便直言要同去，好陪陪她。凝碧哪里肯，只想自己一人静一静，便也婉拒了。
便是再坚强，相处了那么久，还动了心，如何能半点不难过？
但凝碧这会儿不想听到任何劝慰性质的话。
说什么都没用，她比谁都明白那些道理。
但是真正要走出这漩涡来，不是光“明白”就行的。
其实，主要还是靠时间，把一切都抹平。
凝碧独自一人回了东三院，院里静悄悄的，所有的姑娘都在睡梦中，她不由的松了口气，这会儿若是有人不识相的缠上来问曲子问舞，她一准儿会暴走发飙，打了人也说不一定。
进了屋子，看着熟悉的摆设，看着柜上的胡琴匣子，忍不住上去抹了一抹，浅浅的有点点尘土。她看着指尖的灰污怔怔发呆，不过一日没回来，怎么就好像半生那么久？
口中忍不住念了句，再回首恍然一梦，想笑，却鼻子一酸。
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我心……是否依旧？
眼窝肿胀，可终是没有一滴眼泪流下。
她咬着唇，很好，这也是一种成长吧，不要哭不要哭。
没有哭，却像痛哭过似的，脑仁子一跳一跳的疼，她只觉得身心俱疲十分渴睡，左右无事，也不想撑着了，踢了鞋，爬上床和衣躺下，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很快便浑浑噩噩睡去。
梦里又是一片纷乱，她好像被魇着动弹不得。心下又是惊恐，又平白的有几分期待，若是可以就此回去呢……
忽然听得耳边传来个婆子的声音，“姑娘，醒醒，展百户大人来了，前面鸳鸯楼四楼瑞雪厅等您呢。”
她猛的一个机灵醒来，一扭头。
果见个虔婆笑开了一脸褶子，如菊花绽放。
百户？妈的！哪个不长眼的饶人清梦！凝碧头疼欲裂，一肚子邪火，狠狠咒骂。
坐起身来揉着脸，反应半天才知道婆子说的是展振武，心里更骂，一个两个都是冤家！都d是老娘的债！
因问了婆子，知道展振武是一人儿来的，她也懒得梳妆打扮，随便拎出件衣裳换上，简单收拾了一下到能见人的程度，琵琶也不拿了，就径自过去了。
进了瑞雪厅，正见着展振武那边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扫着一桌子菜。
凝碧心里窜起一股子邪火，d，合着您老这儿来填肚子来了？太有才了吧！真d浪费老娘的时间！
她冷着脸，啐道：“你丫慢点儿，别把桌子啃了！”
展振武见她来了，忙撂下碗筷，要起身要过来拉她，然听她这样说，不由委屈似抿了下嘴，不快的道：“我听说你有事儿，饭也没吃，快马跑了十几里地赶过来，你瞧我这一脑门子汗！等你也不来，吃口饭你还训我。”
凝碧可没体恤他的心思，闻言瞪圆了眼，却是失声道：“我没喊你来啊？莫非有人假借我名义叫你来？！”
她一瞬时就脑补出无数阴谋。
她刚刚经历一场阴谋，损失六万，所以现在她眼里，全世界都是阴谋。
展振武却愣了一下，忙摆手道：“啊？不是！不是谁假借你名义找我的。是我同李茂全，哦，就是李三当家一起练兵，有个自称你们楼子里伙计的人过去，说双玉娇要问漕帮借几个人手，说是你的生意被人黑了银子，我就连忙赶来了。”说着又拉过凝碧来细细打量。
因见平时凝碧跟着双玉娇出局自然都是盛装，虽身量未全然长成，那也是俏丽柔美，娇艳如花，而今日她衣着寻常，粉黛未施，容颜憔悴，身子单薄，别有一番楚楚之态，于是他方才那点子不快立时烟消云散，满满的只剩怜惜。
他拉了她的手坐下，挪了一盘子未动的菜肴过来，柔声道：“阿碧，甭管出什么事儿了，还有我呢！你先吃东西，我点了你最爱吃的樱桃肉……”
凝碧瞅着那满桌子菜肴，想是他饿极，那几道他喜欢的菜几乎见了底，可她喜欢的甚至他俩都喜欢的菜都好好的一筷子没动。
没来由的，她心里难受起来，今日受的委屈突然就翻涌溢出，鼻子一酸，泪珠儿噼里啪啦纷纷滚落，瞬间打湿了一片衣角。
展振武吓了一跳，一时手足无措。
他自小在军营，亲戚家也没有年纪相仿的女孩儿，本就缺乏同年轻女孩相处的经验，自认识凝碧后只觉她爽利俏皮，也不使小性儿，便交往一同兄弟，几时见过这样哭哭啼啼的小女儿情态！
他又心疼，又心急，又有些害怕，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如何去哄，甚至不知道要去给佳人拭泪，只紧张得站了起来，围着凝碧团团转，口中直道：“好阿碧，你别哭啊，谁欺负你了你说！哥给你打他去！好阿碧，你说句话，你这么哭……我……我心没底……”
“好阿碧，好妹子，哥求你了，你别哭了，你别哭了，你……啊，哥给你这个，”他说着解下荷包撂了过来，又讪讪解释道：“出来匆忙，没带那么多银子，回头哥给你取去啊，一定取，你先别哭……”
凝碧本是要中雨转大雨的，听了这话，直被气乐了，也就变成了雷阵雨，片刻云散雨收。虽是没哭多久，可这哭过以后心下郁结消散大半，再看展振武那样，忍不住啐道：“呸，我就是那贪财的人？！你把银子都给我，看待会儿怎么付酒钱！”
展振武只是没经验，又不是傻子，转而也反应过来，哪里有人直接给银子哄人的，跟骂人也差不多了，好在她没误会，他讪讪的挠了挠头，偷眼望着她。
然见她脸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儿，嘴边却绽开绚烂璀璨的笑容，他忽的明白了营中兄弟讲荤段子时说的那梨花带雨是什么个模样，再瞧看着那佯作气恼板却板不住的白皙小脸，那微微嘟起的嫩红小嘴，竟有着别样的诱惑，一时竟看呆了去。
凝碧见他呆呆望着自己，脸上一红，怕是刻入骨子里的媚意又流露出来而不自知，倒是迷惑了旁人，忙抹了把眼泪，咳嗽一声，拿住正经态度来：“喂，老大，我饿了，要吃东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