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乘风在桃花岛上学得一身武功,虽双腿残废,手上功夫未废,心中又深知武学精义,眼见自己独子虽练武甚勤,总以未得明师指点,成就有限,自己明明有满肚子的武功诀窍可以教他,但格于门规,未敢泄露,为了怕儿子痴缠,索性一直不让他知道自己会武,这时自己重得列于恩师门墙,又得师父允可教子,爱子武功指日可以大进,心中如何不喜?要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喉头却哽住了说不出来。
黄药师白了他一眼,说道:“这个给你!”右手轻挥,两张白纸向他一先一后的飞去。他与陆乘风相距一丈有余,两叶薄纸轻飘飘的飞去,犹如为一阵风送过去一般,薄纸上无所使力,推纸及远,实比投掷数百斤大石更难,众人无不钦服。
黄蓉甚是得意,悄声问郭靖:“靖哥哥,我爹爹的功夫怎样?”郭靖道:“你爹爹的武功出神入化。蓉儿,你回去之后,莫要贪玩,好好跟着学。”黄蓉急道:“你也去啊,难道你不去?”郭靖道:“我要跟着我六位师父。过些时候我来瞧你。”黄蓉大急,紧紧拉住他手,叫道:“不,不,我不和你分开。”郭靖却知势在不得不和她分离,心中凄然。
陆乘风接住白纸,依稀见得纸上写满了字。
陆冠英从庄丁手里接过火把,凑近去让父亲看字。
陆乘风一瞥之下,见两张纸上写的都是练功的口诀要旨,却是黄药师的亲笔,十多年不见,师父的字迹更加遒劲挺拔,第一叶上右首写着题目,是“旋风扫叶腿法”
六字。
陆乘风知道“旋风扫叶腿”
与“桃华落英掌”
俱是师父早年自创的得意武技,六个弟子无一得传,如果昔日得着,不知道有多欢喜,现下自己虽已不能再练,但可转授儿子,仍是师父厚恩,恭恭敬敬的放入怀内,躬身拜谢。
黄药师道:“这套腿法和我早年所创的已大不相同,招数虽是一样,但这套却是先从内功练起。你每日依照功诀打坐练气,如进境得快,五六年后,便可不用扶杖行走。”陆乘风又悲又喜,百感交集。
黄药师又道:“你腿上的残疾是治不好的了,下盘功夫也不能再练,不过照着我这功诀去做,跟常人一般寻常行走却是不难,唉……”
他早已自恨当年太过心急躁怒,重罚了四名无辜的弟子,近年来潜心创出这“旋风扫叶腿”
的内功秘诀,想去传给四名弟子,好让他们能修习下盘的内功之后,得以回复行走。
只是他素来要强好胜,虽内心后悔,口上却不肯说,因此这套内功明明是全部新创,仍用上一个全不相干的旧名,不肯稍露认错补过之意;过了片刻,又道:“你把曲师哥和两个师弟都去找来,把这功诀传给他们罢。”
陆乘风答应一声:“是。”又道:“曲师哥和冯师弟的行踪,弟子一直没能打听到。武师弟已去世多年了。”
黄药师心里一痛,一对精光闪亮的眸子直射在梅超风身上,她瞧不见倒也罢了,旁人无不心中惴惴。黄药师冷然道:“超风,你作了大恶,也吃了大苦。以后你就住在陆师弟这庄上,让他好好奉养你。”梅超风与陆乘风齐声答应。
黄药师道:“超风,可惜你眼睛坏了,只要你今后不再作恶,黄老邪的弟子,谅来也不大有人敢跟你为难。”这一句话,是正式当众宣布让梅超风回归师门。梅超风大喜,感激之下,哭了出来。陆冠英道:“梅师伯,请你进庄,洗了脸吃些点心,我请我母亲招呼你。”扶着梅超风进庄。
陆乘风道:“师父,也请你老人家到庄里休息一会罢!”黄药师道:“不忙!”他眼光逐一向众人脸上扫过,看到郭靖时稍一停留,问道:“你叫郭靖?”
郭靖忙上前拜倒,说道:“晚辈郭靖参见黄前辈。”黄药师道:“我的弟子陈玄风是你杀的?你本事可不小哇!”郭靖听他语意不善,心中一凛,说道:“那时弟子年幼无知,给陈前辈擒住了,慌乱之中,失手伤了他。”
黄药师哼了一声,冷冷的道:“陈玄风虽是我门叛徒,自有我门中人杀他。桃花岛的门人能教外人杀的么?”郭靖无言可答。
黄蓉忙道:“爹爹,那时候他只有六岁,又懂得什么了?”黄药师犹如不闻,又道:“洪老叫化素来不肯收弟子,却把最得意的降龙十八掌传给了你十五掌,你必有过人的长处了。要不然,总是你花言巧语,哄得老叫化喜欢了你。你用老叫化所传的本事,打败了我门下弟子,哼哼,下次老叫化见了我,还不有得他说嘴的么?”
黄蓉笑道:“爹,花言巧语倒是有的,不过不是他,是我。他是老实头,你别凶霸霸的吓坏了他。”
黄药师丧妻之后,与女儿相依为命,对她宠爱无比,因之把她惯得甚是娇纵,毫无规矩,那日给父亲责骂几句,竟便离家出走。黄药师本来料想爱女流落江湖,必定憔悴苦楚,那知一见之下,却娇艳犹胜往昔,见她与郭靖神态亲密,处处回护于他,反而与老父生分了,心中颇有妒意,对郭靖更是有气,不理女儿,对郭靖道:“老叫化教你本事,让你来打败梅超风,明明是笑我门下无人,个个弟子都不争气……”
黄蓉忙道:“爹,谁说桃花岛门下无人?
他欺梅师姊眼睛不便,掌法上侥幸占了些便宜,有什么希罕?
爹,那日在燕京城里,他给梅师姊抓住了当马骑,要东便东,要西便西,那才叫狼狈呢。
可惜你没见到,老叫化还不是半点也没法子。”
那时郭靖尚未跟洪七公学艺,自拉扯不到他身上,但黄蓉只盼父亲消气,撒娇胡说,又道:“你倒教他绑上眼睛,跟梅师姊比划比划看。
女儿给你出这口气。”
纵身出去,叫道:“来来,我用爹爹所传最寻常的功夫,跟你洪七公生平最得意的掌法比比。”
她知郭靖的功夫跟自己不相上下,两人只要拆解数十招,打个平手,爹爹的气也就消了。
郭靖明白她的用意,见黄药师未加阻拦,说道:“我向来打你不过,就再让你揍几拳罢。”
走到黄蓉身前。
黄蓉喝道:“看招!”
纤手横劈,飕飕风响,正是桃华落英掌法中的“雨急风狂”
。
郭靖便以降龙十八掌招数对敌,但他爱惜黄蓉之极,那肯使出全力?
降龙十八掌全凭劲强力猛取胜,讲到招数繁复奇幻,岂是桃华落英掌法之比,只拆了数招,身上连中数掌。
黄蓉要消父亲之气,这几掌还打得真重,心知郭靖筋骨强壮,这几下还能受得了,高声叫道:“你还不服输?”
口中说着,手却不停。
黄药师铁青了脸,冷笑道:“这种把戏有什么好看?”也不见他身子晃动,忽地已然欺近,双手分别抓住了两人后领向左右掷出。虽同样一掷,劲道却大有不同,掷女儿的左手只是将她甩出,掷郭靖的右手却运力甚强,存心要重重摔他一下。郭靖身在半空使不出力,只觉不由自主的向后倒去,但脚跟一着地,立时牢牢钉住,竟没摔倒。
他要是一交摔得口肿面青,半天爬不起来,倒也罢了。这样一来,黄药师虽暗赞这小子下盘功夫不错,怒气反而更炽,喝道:“我没弟子,只好自己来接你几掌。”
郭靖忙躬身道:“晚辈就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和前辈过招。”
黄药师冷笑道:“哼,和我过招?你这小子配么?我站在这里不动,你把降龙十八掌一掌掌的向我身上招呼,只要引得我稍有闪避,举手挡格,就算是我栽了,好不好?”郭靖道:“晚辈不敢。”黄药师道:“不敢也要你敢。”
郭靖心想:“到了这步田地,不动手万万不行,只好打他几掌。他不过是要借力打力,将我反震出去,我摔几交又有什么?”
黄药师见他尚自迟疑,但脸上已有跃跃欲试之色,说道:“快动手,你不出招,我可要打你了。”郭靖道:“既是前辈有命,晚辈不敢不遵。”运起势子,蹲身屈臂,画圈击出一掌,又是练得最熟的那招“亢龙有悔”。他既担心真的伤了黄药师,也怕若用全力,回击之劲也必奇大,是以只使了四成力,六成力留作余力。这一掌打到黄药师胸口,突觉他身上滑不留手,犹如涂满了油一般,手掌一滑,便溜了开去。
黄药师道:“干么?瞧我不起么?怕我吃不住你神妙威猛的降龙掌,是不是?”郭靖道:“晚辈不敢。”那第二掌“或跃在渊”,却再也不敢多留劲力,吸一口气,呼的一响,左掌前探,右掌倏地从左掌底下穿了出去,直击他小腹。黄药师道:“这才像个样子。”
当日洪七公教郭靖在松树上试掌,要他掌一着树,立即使劲,方有摧坚破强之功,这时他依着千练万试过的法门,指尖微微触到黄药师的衣缘,立时发劲,不料就在这劲已发出、力未受着的一瞬之间,对方小腹突然内陷,只听得喀的一声,手腕竟已脱臼。
他这掌倘若打空,自无关碍,不过白使了力气,却在明明以为击到了受力之处而发出急劲,着劲的所在忽然变得无影无踪,待要收劲,那里还来得及,只感手上剧痛,忙跃开数尺,一只手已举不起来,心中这才想到:“七公教我劲力不可使足,这一下不听话,可大大糟了!”
江南六怪见黄药师果真一不闪避,二不还手,身子未动,一招之间就把郭靖的腕骨卸脱了臼,又佩服,又担心。
只听黄药师喝道:“你也吃我一掌,教你知道老叫化的降龙十八掌厉害,还是我桃花岛的掌法厉害。”语声方毕,掌风已闻。郭靖忍痛纵起,要向旁躲避,那知黄药师掌未至,腿先出,一拨一勾,郭靖扑地倒了。黄蓉惊叫:“爹爹别打!”从旁窜过,伏在郭靖身上。黄药师变掌为抓,一把拿住女儿背心,提了起来,左掌却直劈下去。
江南六怪知道这一掌打着,郭靖非死也必重伤,一齐抢过。全金发站得最近,秤杆上的铁锤迳击他左手手腕。黄药师将女儿在身旁一放,双手任意挥洒,便将全金发的秤杆与韩小莹手中长剑夺下,平剑击秤,当啷一响,一剑一秤震为四截。
陆乘风叫道:“师父!……”想出言劝阻,但于师父积威之下,再也不敢接下口去。
黄蓉哭道:“爹,你如杀了他,我再不见你了。”急步奔向太湖,波的一声,跃入湖中。黄药师虽知女儿深通水性,自小就常在东海波涛之中与鱼鳖为戏,整日不上岸也不算一回事,但太湖水大,毕竟关心,飞身抢到湖边,但见一条水线笔直通向湖心。
黄药师呆立半晌,回过头来,见朱聪已为郭靖接上了腕骨所脱的臼,当即迁怒于他,冷冷的道:“你们七个人快自杀罢,免得让我出手时多吃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