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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碧血剑(23)(1/2)

青青呀的一声叫了出来。

温仪道:“他回手一剑,向我爹爹刺去。

爹爹见他接连杀了两个大帮手,早吓得心惊胆战,钢杖越使越慢。

我忙从洞里奔出来,叫道:‘住手,住手!

’他听我一叫,就停了手。

我道:‘这是我爹爹!

’他向我爹爹狠狠望了一眼,说道:‘你走吧,饶你性命!

’爹爹很感意外,回身要走。

这时我因整天没吃东西,加之刚才耽心受惊,见他饶了爹爹,心中一喜,突然跌倒。

他忙抢过来扶我,我从他肩上望出去,只见爹爹目露凶光,忽然举起钢杖,猛力向他后脑打去。”

“他一心只关注着我有没受伤,全没想到爹爹竟会偷袭。我忍不住呼叫:‘当心!’他忙将头侧过,脑袋避开了钢杖,这一杖打中他背。他夹手夺过钢杖,掷入山谷,双掌向爹爹打去。爹爹无法招架,闭目等死。他回头向我望了一眼,叹了口气,对爹爹道:‘你快走。别让我回心转意,又不饶你了!’爹爹急奔下山。他背上吃了这杖,受伤着实沉重,爹爹刚走,他就一口鲜血,喷在我胸前衣上。”

青青哼了一声道:“爷爷这般不要脸,明里打不过人家,就来暗下毒手!”

温仪叹道:“按理说,他是我家的大仇人,连杀了我家几十口人。可是见他受人围攻暗算,我禁不住心里向着他,这也叫作前生冤孽。”

“他摇摇晃晃的走进洞去,从囊中拿出伤药来吃了,接连又喷了许多鲜血出来。我吓得只是哭。他虽然受伤,神色却很高兴,问我:‘你干么哭?’我哭道:‘你伤得这样。’他笑问:‘你是为了我才哭?’我回答不出,只觉得很伤心。”

“过了一会,他说:‘自从我全家的人给你六叔害死之后,从来没人关心过我。我今日杀了你一个堂兄,前后一共已杀了四十人,本来还要再杀十人,看在你的眼泪份上,就此罢手不杀了。’我只是哭,不说话。他又道:‘你家的女人我也不害了,等我伤好之后,送你回家。’我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只觉得他答允不杀人了,那就很好。以后几天我烧汤煮饭,用心服侍他。可是他不停的呕血,有时迷迷糊糊的老是叫‘妈妈’。”

“有一天他整天晕了过去,到了傍晚,眼见不成了。我哭得两眼都肿了。他忽然睁开眼来,笑了一笑,说道:‘不要紧,不会死。’过了两天,果然慢慢好了起来。一天晚上对我说,那天中了这一杖,本来活不成了,但想到他死之后,我在这高峰绝顶之上走不下去,我家的人又怕了他,不敢来找,那我非饿死不可。为了我,他无论如何要活着。”

青青插嘴道:“妈,他待你很好啊,这人很有良心。”说着狠狠望了袁承志一眼。袁承志脸上一阵发热,转开了头,眼光不跟她相对。

温仪又道:“以后他身子渐渐复元,跟我说起小时候的事情,他爸爸妈妈怎样疼他,哥哥姊姊又怎样爱护他。有一次他生病,他妈妈三天三夜没睡觉的守在他床边。那知一天晚上,六叔竟把他全家杀了。那时我觉得这人虽然手段凶狠毒辣,但说到他亲人的时候,语气却很良善柔和。他拿出一个绣花的红肚兜来给我看,说是他周岁时他妈妈绣的。”

她说到这里,从怀中取了一个小孩用的肚兜出来,摊在桌上。袁承志见这肚兜红缎面子,白缎里子,绣着个光身的胖娃娃睡在一张大芭蕉叶子上。胖娃娃神情憨憨的很是可爱,绣工精致,想得到他妈妈刺绣时满心是爱子之情。袁承志从小没爹娘,看到这肚兜,想到自己身世,不禁一阵心酸。

温仪续道:“他常常唱山歌给我听,还用木头削成小狗、小马、小娃娃给我玩,说我是个不懂事的女娃娃。后来他伤势完全好了,我见他越来越不开心,忍不住问他原因,他说他舍不得离开我。我说:‘那么我就耽在这里陪你好啦!’”

“他非常开心,大叫大嚷,在山峰上两株大树上跳上跳下,像猴子一样翻筋斗。”

“他对我说:他得到了一张图,知道了一个大宝藏的所在,其中金银珠宝,多得难以估量。据说从前燕王篡位,从北京打到南京。建文皇帝匆忙逃走,把内库里的珍珠宝贝埋在南京一个秘密地方。燕王接位之后,搜遍了南京全城也找不到。他派三保太监几次下南洋,一来是为了找寻建文皇帝的下落,二来是为了探查这批珍宝。”

袁承志心道:“原来在金蛇秘笈中发现的,便是这张宝藏地图。”

温仪续道:“他说成祖皇帝一生没找到这张地图,但几百年后,却让他无意之中得到了,眼下他大仇已报完了,就要去寻这批珍宝,寻到之后,便来接我,现下先把我送回家去。”

她说到这里,轻声道:“他舍不得我离开他,其实我心中也舍不得。可是……可是啊……我总不能就这样跟了他去。我回家之后,大家却瞧我不起,我很恼怒,他们没本事保护自己女儿,我清清白白的回家,大家反来羞辱我。我也就不理他们,不跟他们说话。”

青青接口道:“妈妈,你很对。你又做错了什么?”

温仪道:“我在家里等了三个月,一天晚上,忽然听得窗下有人唱歌,一听声音我就知道是他到了,忙打开窗子让他进来。我们见了很欢喜。这天晚上我就和他好了,有了你这孩子。那是我自己愿意的,到如今我也一点不后悔。人家说他强迫我,不是的。青儿,你爸爸待你妈妈很好,我们之间一直很恩爱。他始终看重我,从来没强迫过我。”袁承志暗暗钦佩她的勇气,听她说得一往情深,不禁凄然。

青青忽然低声唱了起来:

“从南来了一群雁,也有成双也有孤单。成双的欢天喜地声嘹亮,孤单的落在后头飞不上。不看成双,只看孤单,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

歌声娇柔婉转,充满了哀怨之情。

温仪凄然道:“那就是她爸爸唱给我听过的一支小曲。这孩子从小在我怀里听这些歌儿,听得多了,居然也记住了。”

袁承志道:“夏前辈那时候想是已经找到了宝藏?”

温仪道:“他说还没找到,不过已有了线索。他心中挂念着我,不愿再为了宝藏而耽搁时日。他说到宝藏的事,我也没留心听。我们商量着第二天一早就偷偷的溜走,心中十分欢喜,什么也没防备,不料想说话却给人偷听去了。”

“第二日天还没亮,我收拾好了衣服,留了一封信给爹爹,正想要走,忽然有人敲门。我当然很怕,他说不要紧,就是千军万马也杀得出去。他提了金蛇剑,打开房门,进来的竟是我爹爹和大伯、二伯三人。他们都空着双手,没带兵刃,穿着长袍,脸上居然都笑嘻嘻地,丝毫也没敌意。我们见他三人这副模样,很是诧异。”

“爹爹说:‘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这也是前生的冤孽。上次你不杀我,我也很承你的情。以后咱们结成亲家,可不能再动刀动枪。’他以为爹爹怕他再杀人,说道:‘你放心,我早答应了你小姐,不再害你家的人!’爹爹说:‘私下走可不成,须得明媒正娶,好好拜堂。’他摇头不信。我爹爹说:‘阿仪是我的独生爱女,总不能让她跟人私奔,一生一世抬不起头来。’他想这话不错。那知他为了顾全我,却上了爹爹的当。”

袁承志问道:“令尊是骗他的,不是真心?”

温仪点点头,说道:“爹爹就留他在厢房里歇,办起喜事来。他始终信不过,我家送给他吃的酒饭茶水,他先拿给狗吃。狗吃了一点没事,但他仍不放心,毫不沾唇,晚上都拿去倒掉,自己在静岩镇上买东西吃。”

“一天晚上,妈妈拿了一碗莲子羹来,对我说:‘你拿去给姑爷吃吧!’我不懂事,还道妈妈体惜他,高高兴兴的捧到房里。他见我亲手捧去,喜欢得什么也没防备,几口吃了下去,正和我说话,忽然脸色大变,站起来叫道:‘阿仪,你心肠这样狠!’我吓慌了,问道:‘什么?’他道:‘你为什么下我的毒?’”

“你为什么下我的毒?”这句话,虽在温仪轻柔的语音中说来,还是充满了森然可怖之意,想见当时金蛇郎君如何愤怒,又如何伤心。袁承志和青青听了,不由得毛骨悚然。温仪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衣襟之上,再也说不下去。

寂静之中,忽听得亭外磔磔怪笑。三人急忙回头,只见温氏五兄弟并肩走近,后面跟着二三十人,手中都拿兵刃。

温方山喝道:“阿仪,你把自己的丑事说给外人听,还要脸么?”

温仪胀红了脸,要待回答,随即忍住,转头对承志道:“十九年来,我没跟爹爹说过一句话,以后我也永不会跟他说话。我本来早不该再住在温家,可是我有了青青,又能去那里?再说,我总盼望他没死,有一天会再来找我。我如离开了这里,他又怎找得到我?他既已死了,我也没什么顾忌了。我不怕他们,你怕不怕?”

袁承志还没答话,青青已抢着道:“承志大哥不会怕的。”

温仪道:“好,我就说下去。”

提高了声音,继续说道:“我急得哭了出来,不知道要怎样说、怎样做才好,突然之间,房门给人踢飞,许多人手执了刀枪涌了进来。”

她向亭外一指,说道:“当时站在房门外的,就是这些人。

他们……他们手里都拿着暗器。

爹爹总算对我还有几分父女之情,叫道:‘阿仪,出来!

’我知道他们要等我出去之后,立刻向他发射暗器,房间只是这么一点地方,他往那里躲去?

我叫道:‘我不出来,你们连我一起杀了吧!

’我挡在他身前,心中只一个念头,要给他挡箭,不让他给人伤害。”

“他本来眉头深锁,坐在椅上,以为我和家里的人串通了下毒害他,十分伤心难受,也不想动手反抗,听我这么说,突然跳了起来,很开心的道:‘你不知莲子羹里有毒?’我端起碗来,见碗里还剩了些儿羹汁,一口喝下,说道:‘我跟你一起死!’他挥掌把碗打落,但我已经喝了。他笑道:‘好,大家一起死!’转头向他们骂道:‘使这等卑鄙阴毒的手段,你们也不怕丑么?’”

“大伯伯怒道:‘谁使毒了?下毒的不是英雄好汉。你自恃本领高,就出来斗斗!’他说:‘好!’就出去和他们五兄弟打了起来。他喝的莲子羹里虽没毒药,但放着他们温家秘制的‘醉仙蜜’,只要喝了,慢慢会全身无力,昏睡如死,要过一日一夜才能醒来。这些人哪,还舍不得用毒药害死他,想把他迷倒,再慢慢来折磨他。他们……他们当真是英雄好汉!”说到这里,语气中充满怨毒,只是她生性温柔,不会以恶语骂人。

温方施在亭子外大声怒道:“这无耻贱人,早就该杀了,养她到今日,反而恩将仇报!”青青道:“我娘儿俩在温家吃了十几年饭,可是四爷爷,我这两年来,给你们找了多少金银财宝?就是一百个人,一辈子也吃不完吧。我娘儿俩欠你们温家的债,早还清啦!”温方达不愿在外人之前多提家门丑事,叫道:“喂,姓袁的,你敢不敢跟我们五兄弟一起斗斗?”

袁承志前两日念在他们是青青的长辈,对之礼数周到,这时听温仪说了他们的阴险毒辣,不觉满怀愤怒,叫道:“哼,别说五人,你们就是有十兄弟齐上,我又何惧!”

温仪冷笑道:“那天晚上,他们也是五兄弟打他一人,本来他能抵敌得住的,但他喝了‘醉仙蜜’之后,越打越手足酸软。他们五兄弟有个练好了的‘五行阵’,打起架来,五兄弟就如是一个人……”承志听到“五行阵”三字,陡然想起《金蛇秘笈》中详述“五行阵”及其破法的记载,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温方山喝道:“阿仪,你吃里扒外,泄温家的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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