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恨极了凌退思的恶毒心肠。他不杀我,只不过为了想得经诀,霜华便不起这毒誓,他也决计舍不得杀我。可是他终于逼得女儿起了这毒誓,这个毒誓,将我什么指望都化成了泡影。但我仍不死心,说道:‘霜华,你跟我走。你把眼睛用布蒙了起来,永不见我就是。’她哭道:‘那不成的。我也不愿你再见我。’”
“我胸中积了许多年的怨愤突然迸发出来,叫道:‘为什么?我非见你不可!’”
“她听到我的声音有异,柔声道:‘典哥,我知道你给爹爹擒获后,一再求他放你。他却将我另行许配别人,要我死了对你的心。我说什么也不答允,他用强逼迫,于是……于是……我用刀子划破了自己的脸。’”
狄云听到这里,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丁典道:“我又感激,又怜惜,一掌打破了窗子。
她惊呼一声,闭起了眼睛,伸手蒙住了自己脸,可是我已经瞧见了。
她那天下最美丽的脸庞上,已又横又竖的划上了十七八刀,肌肉翻了出来,一条条都是鲜红的疤痕。
她美丽的眼睛,美丽的鼻子,美丽的嘴巴,都歪歪扭扭,变得像妖魔一样。
我伸手将她搂在怀里。
她平时多么爱惜自己容颜,若不是为了我这不祥之人,她怎肯让自己的脸蛋受半点损伤?
我说:‘霜妹,容貌及得上心么?
你为我而毁容,在我心中,你比从前更加美上十倍,百倍。
’她哭道:‘到了这地步,咱俩怎么还能厮守?
我答允了爹爹,永远不再见你。
典哥,你……你去罢!
’我知道这是无可挽回的了,说道:‘霜妹,我回到牢狱中去,天天瞧着你这窗边的鲜花。
’她却搂住我的脖子,说道:‘你……你别走!
’”
“我和她相偎相倚,不再说什么话。她不敢看我,我也不敢再瞧她。我当然不是嫌她丑陋,可是……可是……她的脸实在毁损得厉害。隔了很久很久,远处的鸡啼了。她说:‘典哥,我不能害我死了的妈妈。你……你以后别再来看我。’我说:‘咱俩从此不再相见?’她哭道:‘不再相见!我只盼咱俩死了之后,能葬在一起。只盼有那一位好心人,能帮咱们完成我这心愿,我在阴间天天念佛保佑他。’”
“我道:‘我已推想到,我所知道的那连城诀,便是找寻梁元帝那大宝藏的秘诀。我跟你说,你好好记住了。’她道:‘我不记,我记着干什么?爹爹为了这个秘密,才害得你这样,典哥,我不想听。’我道:‘你寻一个诚实可靠之人,要他答允帮咱们成全这个合葬的心愿,就将这剑诀对他说。’”
“她道:‘我这一生是决不下这楼的了,我这副样子,怎能见人?’可是她想了一想之后,又道:‘好,你跟我说。典哥,我无论如何要跟你葬在一起。就这副样子去求人,我也不怕。’于是我将剑诀说了给她听。她用心记住了。”
“东方渐渐亮了,我和她分了手,回到了狱中。那时我虽可自在出狱,但我每天要看她窗上的花,我是永远永远不会走的……有人行刺凌退思,我反而救他,因为……因为如果凌退思给人杀了,霜华一个人孤苦伶仃,在这世上再也没依靠……”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狄云道:“大哥你放心,要是你真的好不了,我定要将你和凌小姐合葬。我可不希罕你的什么秘诀,你就说了,我也决计不听。”
丁典脸露欢笑,说道:“好兄弟,不枉我结识你一场。你答允给我们合葬,我死得瞑目,我好欢喜……你照我所教的用心练去,将来必可练成神照功,天下无敌是不见得,但比万震山他们一定高得多了……”他话声越来越低,说道:“你如找得到这个大宝藏,也不必是为了自己发财,可以用来打救天下的苦人,像我、像你这样的苦人,天下多得是。这连城诀,你若不听,我一死之后便失传了,岂不可惜?”狄云点了点头。
丁典深深吸一口气,道:“你听着,这都是些数字,可弄错不得。”狄云打叠精神,凝神倾听。丁典道:“第一字是‘四’,第二字是‘四十一’,第三字是‘三十三’,第四字‘五十三’……”
狄云正感莫名其妙,忽听得废园外脚步声响,有人说道:“到园子里去搜搜。”
丁典脸上变色,一跃而起。狄云跟着跳起。只见废园后门中抢进三条大汉。
第四回
空心菜
丁典向这三人横了一眼,问道:“兄弟,我说的那四个数目字,你记住了么?”
狄云见三名敌人已逼近身前,围成了弧形,其中一人持刀,一人持剑,另一人虽是空手,但满脸阴鸷之色,神情极是可怖。他凝神视敌,未答丁典的问话。
丁典大声叫道:“兄弟,你记住了没有?”狄云一凛,道:“第一字是……”他本想说出个“四”字来,但立时想起:“我若说出口来,岂不教敌人听去了?”当即将左手伸到背后,四根手指一竖。丁典道:“好!”
那使刀的汉子冷笑道:“姓丁的,你总算也是条汉子,怎么到了这地步,还在婆婆妈妈的啰唆不休?快跟咱兄弟们乖乖回去,大家免伤和气。”那使剑的汉子却道:“狄大哥,多年不见,你好啊?牢狱中住得挺舒服罢?”
狄云一怔,听这口音好熟,凝神看去,登时记起,此人便是万震山的二弟子周圻,相隔多年,他在上唇留了一片小胡子,兼之衣饰华丽,竟不识得他了。狄云这几年来惨遭陷害的悲愤,霎时间涌向心头,满脸胀得通红,喝道:“原来是周……周……周二哥!”他本欲直斥其名,终于在“周”字之下,加上了“二哥”两字。
丁典猜到了他的心情,喝道:“好!”
转眼便是一场决生死的搏斗,狄云能抑制愤怒,叫他一声“周二哥”
,便不是烂打狂拚的一勇之夫了,说道:“这位周二爷,想必是万老爷子门下的高弟。
很好,很好,你几时到了凌知府手下当差?
狄兄弟,我给你引见引见。
这位是‘万胜刀’门中的马大鸣马爷。
那位是山西太行门外家好手,‘双刀’耿天霸耿爷。
据说他一对铁掌锋利如刀,因此外号‘双刀’,其实他是从来不使兵刃的。”
狄云道:“这两位的武功怎样?”
丁典道:“第三流中的好手。
要想攀到第二流,却终生无望。”
狄云道:“为什么?”
丁典道:“不是那一块材料,资质既差,又没名师传授。”
他二人一问一答,当真旁若无人。
耿天霸便即忍耐不住,喝道:“直娘贼,死到临头,还在乱嚼舌根。吃我一刀!”他所说的“一刀”,其实乃是一掌,喝声未停,右掌已经劈出。
丁典中毒后一直难以运气使劲,不敢硬接,斜身避过。耿天霸右掌落空,左掌随至。丁典识得这是“变势掌”,急忙翻手化解。可是一掌伸将出去,劲力势道全不是那回事,啪的一声,腋下已给耿天霸的右掌打实。丁典身子一晃,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耿天霸笑道:“怎么样?我是第三流,你是第几流?”
丁典吸一口气,突觉内息畅通,原来那“金波旬花”的剧毒深入血管,使血液渐渐凝结,越流越慢。他适才吐出一大口鲜血,所受内伤虽然不轻,毒性却已暂时消减。他心头一喜,立时上前挺掌向耿天霸按出。耿天霸举掌横挡,丁典左手回圈,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嘴巴,跟着右手圈转,反掌击在他头顶。耿天霸大叫一声“啊哟!”急跃退后。丁典右掌倏地伸出,击中了他胸口。耿天霸又一声“啊哟!”再退了两步。
丁典这三掌只须有神照功相济,任何一掌都能送了当今一流高手的性命。耿天霸只外功厉害,内力却殊为平平,居然连受三掌仍能挺立不倒。丁典自知死期已近,虽生性豁达,且已决意殉情,但此刻一股无可奈何、英雄末路的心情,却也令他不禁黯然神伤。然而耿天霸连中三掌,大惊失色,但觉脸上、头顶、胸口隐隐作痛,心想三处都是致命的要害,不知伤势如何,不由得怯意大生。
马大鸣向周圻使个眼色,道:“周兄弟,并肩子上!”周圻道:“是啊!”他自忖不是狄云对手,但想自己手中有剑,对方却赤手空拳,再加他右手手指遭削,琵琶骨穿破,就算他功夫再强,也使不出了,便挺剑向狄云刺去。
丁典知狄云神照功未曾练成,此刻武功尚远不及入狱之前,要空手对抗周圻,不过枉送了性命,身形斜晃,左手便去夺周圻长剑。这一招去势奇快,招式又极特异,周圻尚未察觉,丁典左手三根手指已搭上了他右手脉门。周圻大惊,只道兵刃非脱手不可,那可性命休矣,岂知自己脉门上穴道居然并不受制,当即顺手急甩,长剑回转,疾刺丁典左胸。丁典侧身避过,长叹一声。
马大鸣见丁典和耿天霸、周圻动手,两次都已稳占上风,却两次均不能取胜,心中微一琢磨,已知其理:“凌知府说他身中剧毒,想必是毒性发作,功力大减。”耿天霸见丁典夺剑功败垂成,也知他内力已不足以济,心道:“这姓丁的招数厉害,却是虎落平阳……呸,他妈的!虎落平阳被犬欺,我将这贼囚犯比作老虎,岂不是将老子比作狗了?”两人一般的心思,同时向丁典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