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昏睡中的慕容瑜，不知是否感知到我心中所想，竟发出轻轻一声呻吟。我转眸细看，实在此刻的慕容瑜，褪往冰冷威严的外衣，露出与寻凡人无异的软弱睡颜，面目竟不若以往那般可憎了。不由轻叹一声，将几块粗大些的柴薪扔进往，略一拨弄，削弱的火势复燃旺，洞内复热和起来。
“冤孽啊。”
淡淡的一声，像是极寻常的叹气，又像是怀了极深的感叹。
守着火堆，炭火烘得身上极热极舒服，奔走逃命了一日，渐渐，我抵不住一阵阵袭来的困倦，眼帘一阖，遂坠进梦乡。
后来，我是被一阵含混不清的说话声惊醒的。
“母妃，母妃。你们干什么？滚出往！滚……”
甫一映进眼帘的便是慕容瑜苦楚挣扎的脸，流着汗，不停地挥手怒吼。
我忙过往按下慕容瑜乱挥动的手，这才惊觉他的体温烫得吓人，心下暗道不好。
“不，不要过来。由我在，谁也休想伤我母妃。”慕容瑜再道，暗哑的声音里含了一丝惊恐与哀恳，浑身不似平日那个冷硬霸道的他。
我一怔，随即拍着他的手背，柔声安抚：“别怕，我在这儿呢，没人会伤害你的。不怕啊。”
奇怪的，慕容瑜竟渐渐安静下来，靠在我的怀里汲取着热和，流泪道：“母妃，母妃，我们回头好不好？儿臣宁可不要这个皇位，只要母妃好好的。母妃，我们往和父皇说，儿臣不做天子了，好不好？”
低头，是慕容瑜纯净如孩童的双瞳，满目哀恳，眼角噙着一滴盈盈欲坠的泪，竟让我有些不忍直视。
见我不答，他不由抓着我的胳膊晃了晃，再道：“母妃，你答应儿臣，好不好？那个皇位，谁爱好就给谁罢，咱们不要了。只要母子二人能守在一起，便是一世都得待在这冷宫中，受尽冷眼，儿臣也情愿。”
鼻子一酸，我别过脸，险些落下泪来。慕容瑜，我只道他一心沉浸于玩弄权术，征战天下，不想躲在他冷硬凶残的外表下，竟有这样一颗事母至孝的纯心。
古往今来，无情最是帝王家，皇室之内，亲族之间，往往人情凉薄，甚至还比不上寻常老百姓家。多少皇子皇孙，为了那座龙椅，利欲熏心，六亲不认。更有甚者，弑父杀兄，取而代之。那条通往天下至尊的大道，淌满了无尽亲人的血泪。可慕容瑜，在神志昏迷之际，竟口口声声说着不要皇位，只要他的母妃。
如此纯孝之人，认真和素日我所认识的那个冷面君王是同一人么？
“慕容瑜，你毕竟是一个怎样的男子呢？”我迷惘着轻声问，蓝本没指看着能得到此刻神志不清的男子的回应，可没想到却听得他淡淡一句。
“下雨了。”
我下意识看向洞外，银丝飘落天地，可不是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么？风雨冷夜人，我与慕容瑜这对冤家，竟在这样的雨夜相依为伴，可不是造化弄人么？
忽然，我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果然创造男子的墨瞳已不复方才纯净无助，而是恢复惯常的阴冷莫测。慕容瑜，他竟醒了。
“你，住过冷宫么？”
冷不防的，我闻声他这样问我。
我心下猜度得到几分，轻笑一声，顺着他的话答复：“冷宫二字，原该是与我不沾边的。可信着皇上的洪福，我却在封妃前夕住了一阵子冷宫，可也吃了不少苦头呢。”
慕容瑜亦笑，俊朗的眉目在火光的掩映下熠熠生辉，很是迷人，“那，你说天下间可有女子情愿放弃万千荣宠，情愿住进冷宫的？”
我沉吟着不答复，一来是在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二来也是在猜测着他问这话的用意。
很久，我才问：“世间上，会有这样的女子么？”
慕容瑜忽而笑了，那笑，却带着几分凄凄，“朕的母妃，已故的端敬皇后，便是这样的女子。”
端敬皇后，光是提起这四个字，便不由让人肃然起敬。冰肌玉骨，流芳于世。这是众人对她一生的赞誉。这个女子，她如一缕香风吹过尘世，化作了众人心中难忘的传说。
四十年前的天下群芳大会中，一个名不经传的女子，以一曲琵琶技惊四座，博得满堂喝彩。
在姿色妍丽的群芳中，独她一人轻纱蒙面，怀抱琵琶，却自有一股不言说的清冷倾倒了在场合有的王公子弟。
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被她轻松纳进囊中。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名扬天下后，端敬皇后却消散在了众人的眼前，王侯子孙竞逐*，佳人却芳踪难寻，着实叫人唏嘘，却是更加难以忘记。
辗转几年，忽然传出消息，说她自愿进宫，做了离国第十五代帝王永历帝的妃子，从此三千宠爱集于一身。
假如，她就这样以色事君，直到最后默默老逝世于深宫中。那么这个女子她也便不那么值得众人口耳相传了。
几年后，在盛宠无极之时，当时还是贵妃的端敬皇后不知因何触怒龙颜，自请进冷宫，任凭帝王如何来迎也不复出，甚至扔出“至逝世再不复见”的决尽之语。再后来的事，因着皇室的有意掩盖，便无人知晓了。然而这个与多数宫妃行事作风迥然不同的女子，她的故事一直为后宫中人所津津乐道。
那一年的群芳大会，我的母后徐氏也参加了。彼时的母后，有着晋国第一美人的美誉，心气甚高，却也败在了端敬皇后的风华之下，屈居第二，但却是输得心服口服。以致时隔多年，提起当年之事，仍眸放异彩。而我，自小伴在母后身侧，对端敬皇后之事倒也略有耳闻。
不想，慕容瑜，竟有这样一个冰清傲骨的母亲。
我忍不住多看了慕容瑜两眼，竟感到他前所未有的顺眼，“我竟不知道，你是端敬皇后所出。”
听出我话中的艳羡，慕容瑜的眼中亦不由流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是啊，母妃，她一直是朕心中的自满。”
我迟疑了一下，方警惕翼翼问：“那你可知，当年端敬皇后为何自请进冷宫？”
不知怎的，慕容瑜眼中的笑意尽数消散，冷静脸，浑身散发出一股教人退避三舍的戾气。沉默许久，久到我认为他不会答复我的问题时，他却缓缓道：“为了掩护她的孩子。”
此时听着慕容瑜的话，再一想他的梦语，我心中一震：难道当年端敬皇后自请进冷宫之事另有隐情？
我心中极是不解，但见他情绪激动扯动伤处，正低头捂嘴咳嗽不止，忙替他轻拍胸口顺气，一面细声问：“可当年的端敬皇后三千宠爱在一身，在后宫中已是荣宠无极，何须如此来掩护自己的孩儿？”
慕容瑜瞥我一眼，眼力中似有不屑，又夹杂着一丝爱慕，“像你这般身份尊贵，自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锦衣玉食长成的公主，自是不会晓得后宫中的人心险恶。
可你也总该听说过一句话吧。
集宠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
皇宫是吃人的处所，尤其是后宫，那些女人，表面上对着你笑靥相迎，暗地里却暗躲歹意，巴不得你一朝失宠好来打压你。
正如你所言，母妃当年恩宠无人能及，可正由于如此，后宫那些妃嫔才更是虎视眈眈，嫉恨无比，又岂能容她生下龙嗣，永固地位？
后宫里惯使的花招，想来你也该听闻过？
那些位份高的后妃，久受冷落无子的，自是容不得别的妃嫔顺利产下龙胎。
自古皆知，皇室里的孩子最难养活，能生下来已属不易，更别说养大了。”
真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我听得极激动，“也就是说，端敬皇后当时为了掩护你，才心甘甘心进的冷宫？那为何不寻常先皇的庇护呢？他如此宠爱她，应当会对她腹中的孩儿异常器重，严加掩护起来的，不是么？”
慕容瑜冷笑一声，“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父皇国事缠身，能护得我们母子一时，又怎能护得一世？再者母妃她容不得我有半点闪失，是以在得知自己怀有身孕后，便故意激怒父皇，迁进冷宫。
我慢慢思寻着他的话，忽然觉出不对，正巧对上慕容瑜幽沉的眼珠，他轻缓一笑，“你心中有疑问，是不是？”
我没有粉饰，点点头，“那，皇上可愿意为我解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