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划破弥漫着晨雾的天空。
苏菲的大脑空白了一刹,反射性地停住脚步。
似乎是还未散去的枪声,又似乎是血液哗哗流动的声音,一遍遍冲击着她的耳膜――淡白色的硝烟从枪口向外弥散,受惊的马匹发出尖利的嘶鸣。
直到那个依旧在马车旁站得笔直的身影映入眼帘,苏菲才捂住嘴唇,像是缺氧一般急促地喘息。
然后她回过头,看到了马克斯公爵惊怒中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而他握住枪管的左手之上,依旧覆着母亲卢多维卡的手。
“离开这儿。”
“公爵殿下――”
“离开。” 马克斯公爵冷冷地重复道,突然高声叫住女儿,“苏菲!如果你跟他走,我就杀了他。”
“如果你开枪,”苏菲顿了顿,缓缓地回答,“我就嫁给上帝。”
艾德加站在马车旁,严肃倔强一如往昔。接触到苏菲的目光,他沉默着,僵硬地勾了勾唇角。
“……你走吧。”
“苏菲!”
“你听到我父亲的话了。”
“我也听到了你的话。”
“离开……拜托你。”
许久,艾德加叹了口气,抬起右手,似乎想要习惯性地摸摸姑娘的发顶,却最终握成了拳,转过身去。
“一路平安。而且……别再回来。”苏菲垂下眼睫,对着他的背影轻声说。
“苏菲!”下一刻,艾德加突然箍住苏菲的肩膀,“我会想办法。你看着我!看着我!”
“……放开我。”
“我永远不会放开你,苏菲。”仿佛誓言一般,艾德加一字一顿,“永远不会。除非你在教堂里亲口对别人说‘我愿意’――不,除非你的心属于另一个人。”
永远不要说永远,苏菲很想这样告诉他,却在那样的目光下失去了所有的语言――温柔,沉痛,却又无比决绝。而无论是此时的苏菲还是艾德加自己,都不知道他许下的究竟是怎样的承诺。
重新回到城堡的房间里,马克斯公爵盯着女儿的眼睛,许久,疲惫地摇了摇头,“你真让我失望。”
“这种感觉是彼此都有的。”
“苏菲!”她的回答显然刺激了马克斯公爵,“你是我的女儿!你欠我服从!”
“还有爱,爸爸。你向我保证过我不必嫁给我不爱的人,你说你不在乎我是嫁给国王还是嫁给裁缝!如果路德维希的求婚是不可拒绝的,那么现在呢?如果你真的爱我,如果你希望我幸福,爸爸,就让我跟他走,求求你,没有人会知道的。用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忘记这件事――”
“这绝不可能,苏菲!”
公爵夫人卢多维卡打断她的话,“作为你的母亲,我永远不会袖手旁观看着你毁掉自己的未来!你跟他在一起不会幸福的!”
苏菲突兀地笑了一声。
“那么我跟谁在一起会幸福?路德维希?”
“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极品鉴宝师全文阅读!”
“不要告诉我我该做什么!我已经二十岁了,妈妈,就像你说的,茜茜跟我一样大的时候已经做了母亲。这是我的生活,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嫁给一个平民?这真的是你想要的?”
“我想要对自己生活的支配权。我想要我的自由意志。而且没错,这其中包括决定和谁结婚。”
“你知道平民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不屑地冷笑,“苏菲,你做了二十年的公爵小姐,你以为你可以适应一个平民的生活?看到没有,那个人来帕森霍芬要自己驾车,而你连路都不认识!你甚至不能在没有侍女帮助的情况下独自穿上一条裙子!”
“平民,平民!对,他的父亲不是什么王室成员,可他的父亲是整个德意志最出色的摄影师!而我们呢,除了那些贵族头衔还剩下什么?如果你真的这么在乎的话,妈妈,马克西米利安表哥曾经封他的父亲做‘石板伯爵’的――”
“那只是玩笑话而已!即使是真的,我也绝不允许你嫁给一个毫无贵族血统的穷小子!”
“他其实有些积蓄……”
“苏菲,你还敢顶嘴!”
“为什么路易斯可以娶蒙德尔小姐!我又不是男孩,不用继承爵位,对于‘公爵小姐’这个头衔也没有兴趣――”
“那样的丑闻一次就够了!你生来就是贵族,并且注定要嫁给一个真正的贵族。”
“妈妈,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所谓的‘血统’对你如此重要。我们都不过是猴子的后代而已……好吧,猿。”
“苏菲!”卢多维卡惊怒交加,难以置信地尖叫,“你脑子里竟然全是这些异端邪说!愿上帝宽恕你的无知和亵渎!现在,回你自己的房间去反省!立刻!”
苏菲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走上楼梯。
对她来说,面对一个被安排好的婚姻显然比承认自己是人猿的后代更加难以接受;又或许她恐惧的不是婚姻本身,而是那种一眼能够望到头的生活――她怕自己在对现实日复一日的妥协中磨平了所有的棱角,她怕自己每日烦恼的只剩下怎样生育一个继承人。她怕自己再也没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她怕自己距离梦想越来越远就这样庸庸碌碌走完人生。
当不放心的公爵夫人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是在床上缩成一团的苏菲。床头是一本摊开的《圣经》,书页已经泛黄,而那本书的主人将头埋进了枕头里。“上帝保佑”,卢多维卡喃喃地说着,将《圣经》重新放回书桌上――她的目光未曾离开床上的女儿,也就忽略了书桌的一角,多了一个小小的暗格。
那里面有一本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新书,达尔文《物种起源》。
时光迈入1868年的初夏,为女儿婚事日夜担忧的公爵夫人卢多维卡再也坐不住了。苏菲已经年满21岁,这让她想到了当初的长女海伦妮――两个人的性格虽然大相径庭,可在婚姻方面的坚持却出乎意料地一致。更加令她担忧的是,海伦妮那时已经认识了风度翩翩而又温柔体贴的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苏菲心里却仍然牵挂着那个见鬼的穷小子!
唯一称得上好消息的是,两个人再没有见过面――至少在她知道的情况下没有。而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尽快为苏菲找到另一个“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
想到这里,卢多维卡叹了口气,继续她未完成的信件:
“……最近我一直在想谁将会在圣坛前带走我的女儿,我忽然记起了年轻的阿朗松菩提仙尊。去年夏天我曾经在这里见过他,他看上去十分令人喜爱。你觉得呢?”
卢多维卡停下笔,沾了沾桌上的墨水,最后写下收信人的名字和地址――
苏菲大公夫人,维也纳。
如今巴伐利亚上流社会的舞会中,最热门的话题是瓦格纳在新作《纽伦堡的名歌手》首演时进入了国王的剧场包厢,并亲昵地坐在国王身旁;当然说起这些,贵妇们便免不了顺便可怜一下不久前被国王抛弃的新娘――虽然语气中并没有多少惋惜之情。卢多维卡几乎替苏菲谢绝了所有的社交活动,但帕森霍芬的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这样的议论远远没有结束;至少在故事的女主角结婚之前,不会停止。
所以苏菲被母亲告知萨克森的阿玛丽姨妈邀请她前去做客的时候,便单纯地将此看做母亲爱女之心的体现――当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能算错。直到抵达德累斯顿之后她才明白,卢多维卡的“爱女之心”,包含的内容远远比她以为的更多。
晚餐开始之前,格奥尔格王子热情地介绍了他身旁的客人――来自法国的阿朗松公爵。
“维卡说你们去年夏天曾经在帕森霍芬见过的。”阿玛丽王后微笑着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