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言只听了个大概,具体是怎么回事他也说不清楚,但足以引得所有孩子惶惶不安了。
民乱在即,意思很简单,老百姓的诉求得不到解决,就准备揭竿而起了!
别看豪门贵胄平日里视百姓如粪土牲畜一般,但贫苦百姓们真的鼓起勇气反抗、掀起毁灭一切的爆裂风暴时,谁人不惧?
朱翊钧也是忧心满腹,如今的历史走向和他穿越而来的那个时空已经有了很大的偏差,他可不敢保证开封府会不会爆发一场历史上没有的起义,更不敢保证爆发的起义会不会燃遍全国,把自己逼上歪脖子树。
朱翊钧找了个理由从这些争论不休的同学中间抽身,迈出食堂却发现除了王安,张简修竟然也跟在自己身后,朱翊钧安慰他两句、让他先回去等消息,见张简修不为所动,又想到这事毕竟事关其父,只好让他跟自己一道去“上舍”探听情报。
离了食堂没走几步,迎面便撞上申时行差来找自己的内侍,几人一道去了申时行办公室,却发现不只申时行和张诚在此,司礼监的张宏、慈庆宫和慈宁宫的女官也在这,将一间办公室塞得满满的。
众人七嘴八舌、互相补充,终于让朱翊钧搞明白了这次登闻鼓御状事件的原委。
事情看起来很简单:开封府这两年受灾欠收,按制应当减免夏粮,但负责督察开封府地区考成法实施情况的御史孙珮,为在考成中评优,不仅没有减免,还擅自提高征税额度,连百姓的种粮都抢走了。
百姓眼见着要饿死了,自然是忍不了,当即上告当地衙门,但孙珮以考成评定相要挟,迫使当地衙门将此事强压下去,又调动衙役兵丁将上告的村民驱散,当场抓了百来人以拒缴夏粮为由关入大牢。iquai.o
百姓求告无门,正惶急之间,有名当地的老举人看不过去挺身而出写了状纸领着百姓一道上告到巡抚处,哪知道巡抚也畏惧考成法和张居正的权势,竟然将人缉拿送给孙珮,孙珮私动大刑,那老举人没熬过,直接被打死了!
百姓愤慨难平,互相联络欲围攻巡抚衙门,还是当地士绅出面安抚,拨给银钱让百姓入京告御状,才没有酿成民乱。
于是开封府下几个村子的村民互相联络推举,在几名仗义而出的举人和秀才的引领下一齐入京告御状,却没想到三法司官员畏惧张居正权势,竟然无人敢接!
后来不知听谁说敲登闻鼓皇帝会亲自审案,激愤之下便趁着锦衣卫换防的时候推倒栅栏、敲响了登闻鼓,闹出如今京师这场风波。
案情很清晰,典型的官逼民反。
但朱翊钧一听就明白过来,孙珮就是个由头,这事能闹成现在这样子,很明显是背后有人在推波助澜、搞扩大化。
什么是扩大化?你要征粮,我就专门盯着受灾百姓的粮征,你以税赋作为考评标准之一,我就连百姓家的种粮都抢走。
把政策往极端里推行,成绩做得漂漂亮亮,却是在刻意激化民怨,借汹汹民怨迫使上面不得不停止政策的施行。
朱翊钧穿越的那个时空里,搞扩大化极端化,这一手实在太常见了。
很明显嘛,那孙珮又不是傻子,哪里不知道官逼民反的道理?身为张居正的门生,张居正的底线在哪他会不知道?为了一点考评成绩逼出民乱、影响了考成法,真当张居正能被他蒙蔽了?真当张居正不会拿他杀鸡儆猴?
他清楚的很,但他依然这么做了,要么就是他和那些反对考成法的势力沆瀣一气,要么就是他早被架空,就是个背锅的。
豫省官场也表现的很诡异,自考成法铺开之后,朱翊钧每天都能看到攻击考成法和张居正的奏疏,豫省来的也不少,但这次孙珮闹得那么大,这么好攻击考成法的现成材料,朱翊钧却一封奏疏都没收到,直到百姓敲了登闻鼓才知晓此事。
孙珮不过一个御史言官,品级低下,哪怕能靠着考成法和张居正的威势压制住地方衙门,难道能压得住巡抚、总督这类封疆大吏?更别说豫省是封藩大省,光藩王就有好几个,朝廷却一封奏疏都没收到,这正常吗?
很明显,豫省官场集体沉默,就是在放任事态发酵,直到一发不可收拾!
京中也是如此,登闻鼓形同虚设京师谁人不知?却有人鼓动这些人生地不熟的村民敲响登闻鼓,还刚刚好赶上锦衣卫换防的好时机,明显是有人暗中策划、故意要将事情闹大。
朱翊钧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就是一场守旧势力针对考成法的集体反扑,策划完善、酝酿多时。
不过朱翊钧还有一点没想通:在另一个时空里,考成法的推行也确实受到不少阻力,但从没有爆发过如此激烈的对抗,似乎这些反对势力没耐心等到张居正死了老爹再动手,而是准备一开始就把新政扼杀在摇篮里。
他们比另一个时空里手段更加激烈,信心更加充足。
转念一想,朱翊钧又明白了过来——根源还是出在自己身上。
朱翊钧把张居正的政治盟友冯保直接杖死了,另一个盟友李太妃没有参与朝政的资格,如今天天在宫里吃斋念佛,陈太后不问到她头上她就啥也不管,铁三角只剩下张居正一个人。
内廷的李芳不是个结党的人,陈太后一贯没主见,皇帝对张居正态度模糊,张居正如今看着独掌朝政,实际上威势比另一个时空里的自己要弱上不少,那些反对势力自然就动了歪心思,想着趁张居正立足未稳把他掀下台。
自己杖杀冯保的行为,却给这些新政的反对势力鼓了气,这就算无心插柳柳成荫吧。
朱翊钧陷入沉思,众人都不敢说话,只能默默等在一旁,张简修到底年轻,一副焦躁不安、欲言又止的模样,申时行见他这副猴急的样子,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微微摇头,示意他冷静。
朱翊钧也没思考多久,一抬头,正瞧见张简修满面焦急的模样,便顺势问道:“嗣哲,此事你如何看?”
张简修早耐不住了,急忙行礼回道:“陛下,此事一看便是有心之人推波助澜,就是奔着考成法来的!”
朱翊钧暗暗一笑,这小子果然聪明,也看透了那些人的把戏,于是继续问道:“如此,该如何处置?”
“简单,此事是孙珮惹出,将孙珮下狱论罪,再派御史去开封府调查,百姓有了安抚,自然民乱平止!”张简修急忙回道,直接把孙珮扔出来做替罪羊。
朱翊钧暗暗摇头,到底还是年纪小有些幼稚天真,这事摆明了有势力在背后搞事,弄死一个孙珮有什么用?再说了,百姓民乱是因为活不下去,孙珮不过是催化剂而已,弄死一个孙珮就能填饱他们的肚子了?
豫省官绅沆瀣一气,没准藩王宗室也参与其中,单单另派一个御史,能查出什么来?
朱翊钧刚要反驳,一旁慈宁宫的女官已经急了,抢着说道:“陛下,万不可行!事发前仁圣太后娘娘刚刚发下懿旨赞扬此次考成中优异人等,那孙珮也在其中,若是未经查证便将其下狱论罪,岂不是毁了娘娘的名声威望?”
慈庆宫的女官也赶忙点头帮腔,张简修心中急切,但事涉陈太后名声威望,他也没法反驳,一时间脸涨得通红。
朱翊钧也皱了皱眉,这帮人确实选了个好时机引爆此事,若是认真严查,则陈太后识人不明、名声威望受损,若是不查、糊里糊涂拿孙珮顶罪,谁知道他们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反转?真搞出民变来又怎么办?
在陈太后下懿旨后突然引爆此事,就是为了把张居正置于两难的境地,这些反对派明摆着告诉张居正:只有废除考成法,才能保证地方不乱、舆论也不会被引导向宫中。
这帮人阴谋借着宫中的压力,迫使张居正就范!
但朱翊钧心里清楚,张居正是绝不会废了考成法的,所以如今的事不过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朱翊钧微微一叹,抬头看向申时行:“申师傅,你如何看?”
申时行倒是胸有成竹,不急不缓的回道:“陛下,锣鼓方响,何必着急?”
朱翊钧一愣,顿时反应过来,对啊,好戏才开个头呢,张居正都还没动作呢,自己跑出来凑什么热闹?先站在一旁吃瓜看戏多舒服?
朱翊钧点点头,到底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追问道:“若任双方恶斗、百姓不得安抚,真激发民变如何是好?”
申时行微微一笑,依旧是不急不缓的回道:“陛下,开封府新郑县,乃是如今钦差总理南洋事务大臣高大人的家乡。”
朱翊钧又是一愣,面上顿时一喜。
这些反对势力选了个好地方啊!选在开封府开炮,恐怕是也是为了扯虎皮做大旗,将张居正在豫省施行的考成法,歪曲成张居正对高拱的挟私报复,以此拉拢被罢免的高党士绅和同情高拱的官僚的支持。
筹划的很完美,但他们万万没想到,他们这一手正好让朱翊钧乘虚而入。
高拱不像另一个时空里那样被直接赶回老家,如今还保留着一丝翻盘的机会,而要想翻盘,自然不能忤逆天子。
高拱在自己的家乡本来就素有威望,虽然被“贬”去广东,到底没有被革职查办,一身荣誉也还保留着,只要他发句话,让高家人出面安抚,总能让事态稍微平息一些。
这事背后摆明了就是当地官场、士绅和藩王勾结搞出来的,若是当地最显贵的士绅家族之一出来说话,这些势力怎么也得给几分薄面、顾忌一二,至少得先摸清高家突然出头的缘由再说,还能像之前那样肆无忌惮的激化事端吗?
高拱毕竟是当了这么多年首辅,在开封府威望显著,他家里人发话,老百姓也能安心稍等一时,不会突然就被人挑唆揭竿造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