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路上,陈嵩在马后隐约听见沈田子跟沈林子抱怨,说要不是你拦着我,拿下安这个头功就是我的,怎么会轮到王镇恶这个守财奴。
再说要不是我们在峣关打垮了姚泓的羽林骑主力,掏空了安的肚子,他哪能那么轻松地摘了桃子!
沈林子说我还是那句话,别眼红!
这个所谓头功,怕只怕是砍头的功。
又听见沈田子嘟嘟囔囔地说我没觉得王镇恶会倒霉,本来大家同朝为将,谁也不比谁多几斗稻梁,这下子他先入安,听说当地老百姓本来就念他爷爷的好,现在又服他,太尉就算为了关中稳定,也一定会把他置于我们之上,对我们发号施令,这教我怎么忍?
沈林子说忍不了也得忍,要不然怎么叫大丈夫?
安是一口热锅,没几个蚂蚁呆得安生,你静静地看热闹就好,什么都别做,做不好你就是第一个被烫死的。
军中主将相互嫉妒,这个不是秘密,但亲耳听到沈田子说出来,还是让陈嵩无比震惊。此刻看到王镇恶只是派了郭旭一队人马到灞上来迎接,既无父老敬酒,也无乐队奏凯,只恐沈田子会不乐意。再看郭旭脸上,浑然没有忧色,知道这个铁匠兄弟这辈子都不会动这方面的心思,不由暗暗叹气,貌似不经意地问:
“王镇恶将军怎么没来?”
“王将军带着老在安朱雀门外恭迎沈将军,后天他们会一起到这里迎接太尉。”
陈嵩出发时就揣摩过,沈田子其实是希望王镇恶出安亲自远迎的,现在后者居然有失远迎,沈的失望可以想见。他不会体谅王镇恶需要在刘裕和他之间妥为安排,以免失了尊卑上下的礼数。他只会满怀牢骚地认定这是王镇恶恃才傲物,以安征服者自居,在客军面前倨傲不礼。
想到这里,转头看着郭旭:
“郭旭,你传令给骠骑队,过一会儿看见沈将军他们过来,要早点下马,全部跪在路边,口号就喊:恭迎百战无敌沈将军、檀将军,贺喜沈将军、檀将军南线大捷!”
郭旭虽然已经和陈嵩同为队主一段时间,但做了陈嵩多年部下,对他依然习惯性服从。只是要在极短时间内教会部下喊这两句话,他自己先捋不直舌头。还好疯子于此项,不等郭旭说话,跳出来指挥大家迅速演练,同时约好,大家听陈嵩信号,只要陈嵩把佩剑往地上重重一放,大家就齐声大喊。
士兵们此前从来没有执行过这样的任务。此时忍住笑,练习若干遍,算是把话喊顺了。最后一遍完成后不久,一个旗阵从地平线上冒出尖来。耳畔响起熟悉的大军行进声。整齐的脚步和马蹄子声音合成一个巨大的混响,听起来像是一个巨人在抡着木槌敲击巨鼓,而此鼓以大地为皮,余音绕于云霄,三日不绝。
果如陈嵩观察的那样,沈田子没有和任何人并肩走马。
大军分成三个四路纵队的方阵,沈田子、檀道济和沈林子各领一个,沈走在最前面。
他的前方,是一个猎猎飘拂、艳艳舒展的旗阵。
第一排四面旗,一面是进军用的鹰隼旗。
图画做鸷鸟之击;一面是将帅出征的虎旗,图画是一头跃然而起的白虎;一面是燕尾旄斾,图画为魁拔喷火,以表南方军;一面旗是代表赏罚的令旗,图画为獬豸。
以示公正。
其后是旗色、尺幅、旗杆、流苏均不同的各色旗子,它们众星捧月,共同围拱两面大纛旗,一面上着“晋”
,一面写着“沈”
,虽然比刘裕的太尉帅旗小一圈,但在旗阵中已经是鹤立鸡群。
卓然耀眼。
沈田子避开了军主不得设仪仗的军规,把本该分散使用的军旗集中起来,所有这些旗,实际上为自己组了一个仪仗队。
旗阵之后,沈田子白色战袍黄金甲,头顶白色盔缨。骑在一批额前有一片白毛的黑马上,人极精神,马极神骏。身后是清一色铁甲骑士,都是幢主队主,每排马毛色一致。实际上又是另一个仪仗队。在前旗后马两个仪仗队的护卫下,沈田子恍如战神。
在旗阵过去,黑骏马亮相一瞬间,陈嵩率先,骠骑队和飞骑队迎候的官兵跪倒一片。陈嵩把早已解下的佩剑重重地往地上一拍,黄尘中想起士兵们粗豪热烈的声音:
恭迎百战无敌沈将军、檀将军,贺喜沈将军、檀将军南线大捷!
陈嵩突然觉得这话太快就没了,怕沈田子没有听清楚,无法过足瘾,乃再次把佩剑一拍。跟着他混了多年的老兵们心领神会,立刻再喊一遍。三遍过后,陈嵩站起身来,向郭旭递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上前,在沈田子马头前站定,想把事先已经默默背诵了好多遍的话顺顺溜溜地说出来,但他从来就不善言辞,又是第一次执行这样绉绉的司仪任务,结果在场的人听到的就是一连串单蹦出来的字眼儿,就像豆子们一个个挤出豆荚:
“骠骑队,嗯,队主,嗯,队主郭旭,奉大...晋朝龙骧...龙骧将军王,王镇恶令,率队远迎大晋朝,大晋朝振武将军...沈田子,冠,冠军将军檀道济,建武将军沈...沈林子。王镇恶将军,率安父老,箪,嗯,箪食壶浆,恭候诸位将军。郭旭为,为诸位将...军清道!”
陈嵩的心悬在嗓子眼上,生恐郭旭忘掉哪句话或者哪个人。疯子和绿豆低着头偷笑,恨不得冲上去竹筒倒豆子一般替他说。
沈田子刚开始皱着眉头,后来觉得好玩,索性把一条腿盘在马鞍上,耐心等这个茶壶把所有夹生的面疙瘩都倒出来:
“郭旭啊,听说你带人双骑进安,威得很!你要是跟姚泓的太监也这样说话,岂不是在羌狗面前丢尽了我们北府兵的脸?”
哄堂大笑。
郭旭老老实实地回答说那天说得挺好。
又哄堂大笑。
沈田子显然对刚才一群人跪迎且冠之以百战无敌非常满意,招呼后面檀道济、沈林子过来。沈林子此前和郭旭一起对付姚绍,本来就很喜欢他,现在重逢,丝毫不顾及军阶落差,过来先是在他胸前砸了两拳,又扎扎实实地抱住他,拍打他的后背。
檀道济的眼睛里也是满满的爱才之情,抓着郭旭的手捏了捏,觉得恍如捏铁,拍拍他同样像铁的肩膀,转头对陈嵩说:
“带出这么好的后起之秀,陈嵩你功不可没啊!”
陈嵩赶忙一躬身:
“各位官言传身教,我和郭旭都受益匪浅。”
郭旭本以为檀道济的寒暄就此结束了,孰料他走到骠骑队官兵面前,扫了大家一眼:
“你们谁是跟着郭旭进安的勇士啊?”
疯子没料到声名赫赫的檀道济会问到自己,有点受宠若惊地举起手:
“回将军,是我,我叫冯梓樟!”
檀道济说你是好样的,不过你的名字听起来像是“疯子张”,人家以为你姓张,是个疯子。
在场诸人轰然。陈嵩赶紧过来,说其实我们从来想不起来他的大名,我们都叫他疯子。
二沈一檀都仰天大笑。
疯子激动地拽郭旭的袍角,他想起那天郭旭说历史上只会留下将军们的名字,现在将军们知道有个名叫冯梓樟,名字意思是栋梁佳木,外号叫疯子的军官那天先于大军进了安,是不是就意味着历史已经记住了自己?
檀道济笑完,神情转肃然,向在场士兵一抱拳:
“此次北伐,我们几位和你们并肩作战,真正的大功臣是你们!刚才你们跪着欢迎我们,其实应该我们感谢你们才对!诸位弟兄,辛苦了!我和两位沈将军向你们致敬!”
全场鸦雀无声,片刻后突然爆发一阵欢呼。
陈嵩注意到沈田子的脸渐渐阴沉下来。他内心叹一声。沈田子今天摆出这个行军阵势,就是要独领,把最大的荣耀归于自己。可到最后,檀道济轻轻一番话,把头全抢走了。
他知道檀道济本意不是要压倒沈田子,但沈田子绝不会这样去想。
胜利了,生死问题不那么迫在眉睫,沉淀在同袍情义之下的渣滓也浮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