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未见姑娘了。”朱襄一身便衣,依旧穿着他钟*的蓝丝袍子,将她拉到一旁,避开延桐,小声道:“当日临别的那番话,朱某第二天就已后悔不迭,之后去寻了姑娘好几次都不得见,也不知姑娘的去向,苦熬了大半个月,忽有术士说这几日能在这儿遇见姑娘,便向皇上告了假,日日来此晨猎进香,终于是把姑娘给盼来了!”
瑶姬有阵子没见朱襄,见他这翩翩秀美少年郎的模样出现在眼前,竟微忡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这番话若是大半个月前说出来,她定要得意非常,可如今却只觉喜忧参半。
喜的是她原以为自己对朱襄的安排已然前功尽弃,不料却又出现转机;忧的是他口中所说的术士先前已摆了她一道,现在又算到自己会来白龙寺,恐怕是个厉害角色,只怕再近一步,自己会栽在他手里。第三剂九合魑心散还得过几日才能下,不过今日既然撞上了,便是老天帮忙,岂有不再接再厉的理?
瑶姬这么想着,便柔声娇笑道:“说来可巧,奴家的马车方才来的时候,车毂子有些松了,这荒郊野岭的也没的修。朱公子若是方便,不如送奴家回去?”她边说,边悄悄拉了拉延桐的衣角。
延桐是个玲珑人,连忙接口道:“那可不行,潋妈妈特地吩咐了奴婢要早些回去干活,若是朱公子送小姐,指不定要送到什么时辰呢!”
朱襄听了,略有些尴尬,挥手道:“有我照顾着,你这做丫头还担心什么?你尽管先回去就是,朱某一定将你家姑娘稳妥地送回去,若是少了一根汗毛。定负责到底。”
这话正中瑶姬下怀,延桐见自己完成了任务,开开心心地带着两支姻缘签子走了。
二人来到寺外,朱襄牵了一匹棕色的马儿过来,笑道:“虽是炎天暑月,可这会儿日头还不大,姑娘若不嫌弃,咱俩一同骑马去后面的山谷逛逛如何?”
瑶姬自然答应,二人共乘一骑,信马由韁。兜兜转转地去向白龙寺的后山。
山里绿树参天,满是荫蔽,山风习习。气温比起寺中要清爽很多,并不闷热。一路走来,山花遍野,鸟语熙鸣,四野无人。一看便知是狂蜂浪蝶们谈情说*的好地方。
“姑娘还没替朱某解签呢。”
两人许久都没说话,瑶姬实则想问兰姬牌位一事,却始终不知如何开口才能避嫌,正盘算着,还是朱襄先打破了沉默。
“朱公子的那支签本该是老天解的,怎么却来问我?若是今儿不下雨。便是有晴,下了雨,就是无晴。”
“那姑娘说今儿会不会下雨?”他的双臂圈住了她的腰肢。试探道。
瑶姬见了他的小动作,心中冷笑他一贯彬彬有礼的模样终于露出了马脚。抬头望天,她将身子顺势往后一靠,道:“这天气现在还算晴,可都说风云万变。谁知道两个时辰以后会是什么样?朱公子既然结交了术士,何不让那位高人为你解签?也好让奴家开开眼界。”
“呵呵。姑娘口里的话总是这样云遮雾绕,叫人怎么也看不透。你身边已有了遥羲白,怎么还稀罕一个小小术士?”
瑶姬闻言,脸色微白,小心翼翼道:“朱公子开什么玩笑,遥公子至多是个修道之人罢了。”
“呵呵。”朱襄轻笑一声,下了马,掸了掸袍子,将手递给瑶姬,“再往前就是神女谷,景色宜人,只是路有些崎岖,骑马难进,咱们走着去。”
瑶姬心里一边打着鼓,一边依言下马。双脚落地,朱襄牵着她的手没有放开,他的掌心僵硬若冰,要不是他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瑶姬会以为牵着自己的是一具鬼尸。
“你不怕我?”朱襄看了一眼他们交握的手。
“怕什么?”
“我四肢血脉不畅,那些和尚都说我天生带煞,鸟虫鱼虾都不敢靠近我,连安德都不愿与我亲近。”
“……嗯,是么?朱公子还这么年轻,说不定过几年,这煞气就化了。”
“呵,可大家都说,天生煞气是一辈子的,无论如何都抹不去。”他说着,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神女谷的谷顶很快就到了,朱襄带着瑶姬爬到崖上向下望去,只见满目红莲,点燃了整道山谷间的清渠,如一匹红绸伴绿棉,倾泼数里。
谷风悄生,莲儿轻摇曼舞,争艳竞俏,含羞不语,待香未香。
“我听说,有人为你放了一水的莲花灯,你却不喜欢。不知我叫人移栽的满谷红莲,能不能得姑娘的心呢?”
“这、这些都是你种的?”瑶姬一脸讶异。
朱襄点点头,拉着她又往崖边走了几步,瑶姬这才发现,足下是千丈峭壁。
“朱某此生,只遇到过两个女子不怕我的煞气。第一个是凌兰,我并非有意想要负她,可她竟连几个月都忍不得,好在上天又给我送来一个你……”
他温柔看她,眼神柔软得能掐出水来,“只是……别人都说莲花清高,头顶冷露、心中藏苦、力撑负重,但它们明明生于贱污,足下泥深莫测,就算身姿再如何圣洁,也还是扎根淤泥,蒙蔽世人的眼。”
他冰冷的手指抚上她的面颊,轻柔得只缓缓擦过她脸上的绒毛,“多美的一张脸,你当上花魁的那天,我站在大街上看到你,就想过要把你占为己有。”慢慢地,他来到她身后,双手扣住了她的肩,嘴唇贴上她的左耳,声音又更温柔了三分,只听他继续道:“可惜了,多狠的一颗心,若非那天你在白龙殿里喝醉吐了真言,我还当真以为你心里有我……”
此言入耳,瑶姬只觉心猛地一沉,“朱公子哪里听来的笑话?我何时去的白龙殿,我怎不知?”
“呵,姑娘可知道我的术士是谁?”
“谁?”
“就你以前的老板,桑仝济。”
“怎么可能?”她浑身一僵,心中不信。
“你想想,桑大老板从不结交权贵,却能手掌漕运,若没点特殊的本事,又怎能让黑白二道都服他?”
“可他待我甚好……”
“姑娘待朱某也甚好,却还不是怪我没给凌兰名分,三年来苦心安排,只想替她报仇!”他话里的怒气转而膨升,十指紧扣住她的双肩,握得她生疼。
话说到这个份上,常人往往都会就这样豁出去,既然你已知道了我的歹心,那我就当出一口恶气,将你痛骂一番也好。然而,脚下的悬崖飘过几丝云气,提醒着她下面便是万丈深渊,若是掉下去,只怕连个全尸都不会有。在求生的意志面前,那口恶气又算什么?
“朱襄,”她开口直呼他的名,“我夭华虽生于污泥,却也像这红莲一样,一心想要挺着腰杆子做人。我心中怨你,只是怕步上兰姐姐的后尘……”
“哦?”他扬眉,早就知道她舌灿莲花的本事,朱襄并不信她。手,从她的肩头抚向颈脖,顺着背脊而下,一路冰冷。
“就算、就算那日在白龙殿,我说了那样的话,不过就是给往生的人一个交代,从未真心想过要加害于你。”她开始害怕,害怕他停在她背后的手,只消稍稍一用力,就能把自己推下去。
数里红莲,如今看来,却逶迤若血。
“瑶姬,我只问你一句。”
“什么?”她的心因为恐惧而跳得飞快,声音忍不住有些微颤,却又强作镇静。
“你对我,到底有没有过真心,哪怕是一点点?”他的下巴抵在她的肩头,问道。
无论在何种关系里,当一方问另一方这句话时,虽是真心相问,但无论得到的是什么答案,都无法令问者满意,因为他们的心,总是不对等的。
若说有过真心,可一切已然消逝,她只当他是一段过去,甚至都算不上回忆,更何况,以现在的情形,他又怎会轻易信她?若他还有什么藏掖的证据将她拆穿,岂不是更惹他的恨意?
可若说没有过真心,那一切就都是他自作多情,他连不臣之心都敢有,却被一个青楼女子玩弄于鼓掌,定会恼羞成怒,还不如直接杀了她,玉石俱焚。
如今,仿佛生死就在这一念之间,她的性命,如箭在弦。
好在,命运没有让她这样两难下去。
山谷的风偷了红莲的香,卷了上来,迫使她低垂的双眼因耐不住风吹的干涩感而上抬。才刚抬眸,忽见对面的山崖里有一个娇小的身影闪过,再定神,只见有金器凌空飞跃而来,在阳光下反射出一道冷光。
“小心,有暗箭!”她抬肘猛击朱襄的肋下,身子下意识地急急侧退避让,只听匡地一声,那只箭射在了他们身后的石块上,没金铩羽。
是谁竟有这样的气力和剑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