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世忠虽微寒，也算你的心腹，他携了小妾来你这儿，未必只是问安吧，本宫去了反倒令你们哥几个不痛快。”安德帝姬说罢，看了一眼瑶姬，想着朱襄既然已见了她，自是不会放过，还不如自己做了这个顺水人情，便侧身拉起瑶姬，将她推向朱襄，又道，“你昨日在街上想必已是见过的，本宫听说那帕子原本该你得的吧。”
朱襄一听，知是昨日带出去的小厮多了嘴，也不狡辩，只说：“这天下美人再多，哪比得上帝姬来的金贵？”
安德帝姬闻言，神情淡漠，也不见骄色，只吩咐他准备马车，便转身而去。那粉裙渐渐远落在苍木园里，温柔地独树一帜。
“襄恭送帝姬。”虽是驸马，但帝姬的身份依然高于公婆和丈夫，那朱襄也不行礼，只高声对着安德帝姬的背影喊了一身，便拉起瑶姬，往住处去了。
瑶姬对刚才的戏码还有些摸不透，更是不解安德帝姬对自己的态度。说她逆来顺受，却把一切都了然于胸，但要说她要强，却又不为自己争什么，反把别的女人推向夫君怀里。
瑶姬想得出神，用膳的偏厅已经到了，延桐早已在那候着，桌边已落座二男一女。
那女子一身红衣，生得只能说是标志，身形壮硕，英气逼人，看得瑶姬一愣。她在仪锦楼什么样的姑娘没见过，却从未看过这样的巾帼之态。
再看她身边的男子，身高八尺有余，年轻的国字脸上，剑眉星目，炯炯有神。
再偏头看向那白衣男子，她却险些叫出声来。
慵懒的眉毛下一双漂亮到女人嫉恨的眼睛正直直望着自己，嘴角噙笑，眼中却是一片清凉。
这双眼除了遥羲白还有谁！
“这是仪锦楼的新花魁夭华，昨日张逸凡那小子给她改了名，封瑶姬，倒也是个雅号。”张丞相与朱少保虽是当今朝廷分野两派的首领，可面子上并不扯破，两府的公子们有些私交，不过是为了知己知彼，将来好继续在官场上斗。
“昨日我也去章台街凑了个热闹，红玉她直嚷着要见见新花魁，我自己也好奇得紧，才托了朱兄的福来瞧上一眼。”那国字脸的男子哈哈大笑一下，甚是爽朗，也不讲什么规矩，径自拍拍胸口道：“鄙人韩世忠，前阵子宰了几个金人，得圣上赏赐回汴京走走。这是我贱内红玉。”说罢，拉着身边的红衣女子到瑶姬面前。
红玉与瑶姬年岁相当，也不认生，笑嘻嘻地拉起她的手，道：“红玉见过姐姐，姐姐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红玉这回可开了眼了。”
瑶姬被她看着有些不好意思，也寒暄了几句。
“这是我的故交羲白兄，你昨晚的座上宾，必不用我介绍了吧。”朱襄对二人眨眨眼，又对遥羲白说：“莫怪兄弟我没事先告诉你请了瑶姬来，只是昨日一见，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帝姬前几日又从八宝楼带了她的丹青来，深得弟心，早就想着要见见作画之人，谁知昨日东风偏心你，让你拾了那帕子。”
遥羲白浅笑，并不接话，只顾着品茶。
朱襄引瑶姬坐在自己身边，左手边是红玉，斜对着遥羲白。
“年前的龙井，如何？”朱襄也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我是个粗人，可不懂你们这些文人的茶水功夫。”韩世忠一饮而尽，讪讪道。
“羲白兄以为如何？”
“确是好茶，但不及昨日在瑶姬姑娘处的清露。”遥羲白抬眼看着瑶姬，道：“贤弟不知，那清露茶清香可比佛手，色泽如玉，入口却有酒香，后又似老君眉，清苦生甘，实在是妙哉。”
“哦？果真有那么好？可有什么制茶的秘方？”朱襄一听是好东西，正对胃口。
那清露茶瑶姬也只听过见过，并未尝过，乃是潋秋娘的独门手艺，极少拿来招待人。昨日请了这茶出来，楼里的姊妹们也觉得稀罕。延桐小时候有偷偷尝过客人喝剩下的，谁知当晚便腹痛不已，几乎昏死过去，兰姬好说歹说才求了潋秋娘施药救了延桐一命。姊妹们见这茶邪乎，就没再敢偷尝的。
可朱襄既然开口问了，瑶姬又不能不答，便说：“这清露茶是极其罕有的，乃是采了三阴之会的新生茶树叶子与三月初三那日含苞未开的桃花，合龙涎香浸在十六载的女儿红中七日，再用旧年清明卯时采的露水泡制才成。若是那年没有第一次长叶的茶树或旧年清明夜里下雨，就成不了。潋妈妈那儿也只有那一小坛罢了。”
“非要美人心思这般细腻，才能有那样的茶，听你这样说，我就算腆了脸也要问秋娘讨了这茶喝。”
“朱公子这是什么见外得话，只巴不得您常来我们仪锦楼呢。”瑶姬娇笑着媚眼看他，“我这就以茶代酒，先替潋妈妈谢朱公子来日登门访茶。”说罢，便要喝，却被朱襄拦了下来。
“喝茶有什么意思，来人呐，上酒。”
酒过三巡，饭菜用了将半。
席间韩世忠大谈攻打辽金的利害，听得朱襄有些不耐烦，便一直灌他酒，直到韩世忠酒力不支，摇摇晃晃地要伸手搂瑶姬才作罢。
“朱公子只当奴家相公心眼直好欺负，也没见公子灌过遥公子半盏。”红玉扶起韩世忠要去往厢房里歇着。
“我哪敢灌他啊，我家老爷子见了他都得礼让几分呢。”朱襄也有些微醉，挪揄着遥羲白。“你且扶你相公休息去，男人的事，女人少管。”朱襄嘿嘿笑着，门口进来两个小厮，一左一右地架起昏昏沉沉的韩世忠出了门。
红玉却又折回来，说了句：“这天下的女子，先有前朝平阳公主号令娘子军，后有穆柯寨之女大破天门阵，也有不输男儿的。”
这才告拜了退去。
“瑶姬你听听。”朱襄显然是被红玉说得一愣，“这世间哪有女子征天下之说，难道她还想效仿武?浊怨?怀伞！?p>“朱公子莫要与她认真，我想红玉妹妹说的是男子战场退敌，女子关外和亲，这一刚一柔，保家卫国，古来如此。”
瑶姬原本是为红玉开脱，才说起保家卫国之语，不料这一说却把朱襄的酒给醒了。
只见他原本嬉笑的脸上神情一凛，正色道：“瑶姬说得是，但现在胡寇肆乱，中原难得几日太平，先莫说什么和亲，若有一日赵氏受俘，你们这些青楼商女可有殉国之心？”
朱襄这一问，问到了大义大道上来，引得遥羲白也收起懒懒的神色看向她，瑶姬不禁感到有些头皮发麻。
若问她心中真实所想，她从未想过什么殉国，宋室吏政不治已久，早已病入膏肓，这才国势低迷，金人时时来犯。
这样的王，未有给过自己半分恩德，反而纵容官吏私设赌场，叫她生身父母只得卖女抵债，这样的宋室，又何以值得她殉葬？若她是高高在上的王公之女，昔日受了百姓的朝拜供奉，国难当头之日，她自是不枉这一世荣华，当与宋室共存亡。凡是女子被俘，不是充做官妓营妓，便是许了敌国功臣当妾，身如玩物，受尽凌|辱，原本尊贵的身份又何尝能这样毫无目的地苟且？倒不如一死既痛快又全了名节。
可如今她有意勾引朱襄，定不能如此说。
少保一派向来主战，在民间大造舆论，深得民心。她早已让延桐打听过，朱家虽没有通敌，却欲行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只怕不出三五载，这天下就要易主。
于是便说：“这历朝政权更迭，莫不是成王败寇，当年宋祖黄袍加身，又可有血脉之柬？这天下圣者号令诸侯，强者开疆廓土，能者兼攻社稷，唯有弱者称臣。既然得天下者必是英雄，只要不是异族，我们女子又何苦为匪寇陪葬。”
朱襄听了瑶姬一席话，饶有兴趣地挑高了眉毛，“都说商女不知亡国之恨，你无非是不想死，可我却头一次听到一个女子能这么理直气壮的说她不想死的理由，好个圣者号令诸侯，强者开疆扩土，那本公子在你心中又是何种人？”“奴婢不才，可既然公子能赏识我的《秋山斗虎图》，定非弱者。”
“哦？此话怎讲？”朱襄来了兴致。
“还烦请公子赐看拙作罢。”
朱襄哈哈一笑，遂叫人拿了那画来，挂在堂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