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时,回了自己房间,摊开了宋老怪送的画卷,借桌上的羊角灯光,开始细窥究竟。>
恍容里之所以叫这名字,是因为那地方背靠着一个完美的天堑,一条幽深的恍河,隔着两片巨大的断壁,悬崖下边原本深不见处,此际,在宋老怪赠给他的画中,峭壁之上,陡然陡然多出一条神秘莫测的栈道,蜿蜒崎岖,一直深向尽对,河中一块巨大的石头上,趴着一只仰脸探天的大鼋,身背披满了绿苔,看上去足足可媲古庙的大钟,令人光是视之便心生胆寒。>
在恍河的另一边,那光滑、潮湿、神秘的彼岸,还站着一位神秘的男子,身着蓝衣,眼里却散着瘆人的幽碧绿光,活着生长于暗处的毒株,野蛮,不讲道理,又充满危险。>
冯无病看完这画,心中有种说不出填闷与难受,默然于心底滋生的巨大的不安感像一只无形大手紧紧攫着他喉咙。>
“怎么会这样巧?”他暗中寻思,“五万在恍容里受了伤,宋老怪此画亦明显指向那里,难道那地方果然出了什么变故?”>
此时天色已经渐明,他一夜未睡,感到神思昏昏,脑袋发沉,便匆匆宽了衣袍上床休息。>
次日入夜,他早已换上一身粗布旧衣,把笨重的石膏缠在小腿上,扮作一个瘸子,拄着拐杖,艰难地步上去往恍容里的小路。>
出门前,六万和他照了一面,一见到他这副打扮,怃然呆了一下,半晌才恍过神来,蹙起眉头,颇为担心地说道:“东家可以提防一些。”>
他点点头,拧开手中的酒葫芦,刻意洒满全身,什么都没说,就自后门走了出去。>
一路上他自格外留心,无论风吹草动都相当谨慎,就在将要迈进恍容里时,碎石路上突然传来一阵十分着急的脚步声,猛一回头,来的是位身穿黄袍的道人。>
这道人又高又瘦,后背插着一根发黄的拂尘,脸上、身上沾满黄泥,凑近一看,脖根与颊边全是污垢,一副久未洗沐的模样。>
冯无病本是极好干净之人,但在驻宋四海酒肆之前,他曾随军出征,过过几年艰难日子,也曾连贯几个月不洗不沐,对于人身上那种久汗积臭早就习以为常。>
道人最后停在他身畔,左手指了他,右手指向恍容里街道,目光里透着疑惑,口口“呀呀”有音。>
冯无病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道人是个哑巴。>
连忙点点头,“是,我也是去赴会的。”>
关于“赴会”一词,是五万给也捎回来的线索,他也只是依稀偷听到的说法,至于到底赴得是什么会,尚来不及打听,就受了伤。>
道人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忽地将长手伸出,一把夹住的身子,将他挟在自己的腑下,莽莽冲冲向前奔去。>
明明他身量不小,可是被道人一路挟在腑下急走,就好像一只被母鸡护在身下的雏物,脚底下渐渐空了,开始像踏在一团败絮之上,后面便腾空而行,心中纳罕其人轻功真是不俗。>
概是对方可怜他“不利于行”,才特意要携他一程,不意竟使他生出几分惭愧之心。>
二人奔行一阵,移时便到了恍河边,天堑垂眼可望。>
现下河岸上已经站了一阵长长队伍,或瞎或残,全是身患残疾之辈。>
人数众多之下,却不拥不挤,和气平静地等待步上栈道,各人脸上的模样,像是去向神秘的朝圣之路,不禁使冯无病心头一阵惶惑。>
哑道将他稳稳放在平路上,他站定后朝对方施了一礼,很是客气地说道:“多谢兄弟!”>
哑道脸上一红,客气地拍了拍胸脯,显出一副古道热肠的模样。>
他手上虽然掌握了一些五万打听来的线索,可是尚且不知对方深浅,不明就里之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只能暗暗留意四下之人,想从大家的口风里探听几缕有用的线索。>
一个头顶载着老虎帽的小孩子突然地从后边冲出来,擦过他的拐杖,差点叫他漏馅,还好在他及时回神,故意使身体向边上一偏,眼看就要栽倒之时,那名哑道搀住了他。>
他正要回身称谢,一个恼火的声音传来:“臭子,你作死吗?还不回来扶公公!”>
探眼一望,一位衣着干净的瞎子,正缓缓向队伍走进,这人手里举着一根探路的竹杆,竹杆不停点地,发出“笃笃笃”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急躁。>
冯无病此时才说道:“多谢。”>
哑道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眼里直直望着瞎子,目光中流露出几点担忧。>
冯无病望着他,不禁心道:“这人虽是残废,倒是才有心地纯良,不知来历干不干净,如果可以,带他到圣主面前,也加入我们一行,倒也算一桩美事。”>
但这不过只是他一厢情愿,兀自瞎想了一会儿,又开始细细留意起四下。>
队伍在缓慢地向前挪动,无人攀谈更多,除过那个小孩莽莽撞撞朝前边挤,造成一阵阵的埋怨。>
不过多时,骚动折了回来,那个叫霍儿的小鬼头在险些再次扑倒冯无病后,一下子扑到竹杖老翁的身上,紧紧挽住了他的手臂,“公公,一共三百二十三人,我都数清楚了。”他边喘着气边说。>
竹杖老翁一把揪起霍儿的耳朵尖,厉害地骂道:“谁让你去数了?谁要你自作主张,擅自离开的?这边上就是浑浑河水,你不怕我会落下去吗?”>
“哎哟~哎哟~公公饶了我吧,公公,是我错了,下回再也不敢了!”霍儿叫唤起来,显得可怜巴巴,引得人群频频回头,但竹杖老翁既然目已失明,又岂能感知到这些,手指一转,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小鬼的耳朵拧下来,就连冯无病看了都有了过意不去,想要出手帮忙。>
恰在此时,哑道人一手握住老翁的腕子,重重一捏,他一身淡黄色的胺脏黄袍,在这雾气森森的诡秘幽夜里本就淡得如同一缕焦烟,又因为他好路见不平的心性,使冯无病一恍觉得这人莫不是大罗金仙所化,一时心折不已。>
“呀!”竹杖老翁且因吃痛,当即放了小孩,同时痛骂道:“是谁这么不开眼,欺负一个没了眼的老头儿!”>
哑道见他撒手,这才撒手,“呜呜哇哇”的说了一串,大约是在斥责老翁不该如此虐待这小孩。>
可惜语不成语,调不成调,到头来,只换得竹杖老翁一声轻蔑至极的冷笑,“原来也是个不全人,这小子是我花五两白银从牙子手中买来的,这辈子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用不着你一介外人多管闲事!”>
小孩望着哑道,脸上明显一怔,过后听到老翁的话,情不自禁流下泪来,但他流泪时故意隐瞒了动静,使得竹杖老翁没有觉察。>
冯无病看着他轻悄悄地将眼泪吞进肚子里的凄苦模样,心里一时酸梦,好像自己也成了那个没人疼没人教的孩子。>
转念一想,就凭自己在中京都布下的眼线,日后想要找出这对主仆并不难,只消花些银钱,便可以将这孩子赎出来,想到这儿,才稍稍宽慰一些。>
约摸半盏茶后,冯无病才终于踏上那条新修的、又窄又长的栈道,走在上头,只听板块摇曳,“咯吱”作响,而转头一望,脚下便是万丈深渊与长年不日天日,始终鬼气萦绕的恍河,心里一时紧张起来,对脚下的跟,只能更加小心应付。>
真不知道这些残疾之人涉入这种险境是要做什么,栈道边虽有扶手,却粗糙潦草的很,万一一个不慎,失足坠下去,岂不得不尝失。>
“公公小心,”身后传来霍儿稚嫩的声音:“这木板有些滑,不好走。”>
“嗯。”明明霍儿是好心提醒,老翁却也只是潦草答应。>
终于走完长长的栈道,绕到了山壁的至北处,只觉得四下更阴更冷更加湿冷难耐了。>
抬头一望,冯无病不觉被面前所见的光景吓得心头一凛。不知是谁,居然在这等寸草不生的地方凿出了一个巨大的石洞,而且此洞入口窄,内里宽,深得不可见尽头,再朝洞壁上看,处处都是人工砸凿的痕迹,要凿出这么大的地方,必定极其耗人耗时耗力,但他身居四海酒肆,自认中京大小事无一不知,却对此处的动静毫不知情,这才晓得,天大地大,总有人之眼目无法触及之处。>
心中正有所感慨时,身子绕过一截拦路的屏风,缓缓步进一个巨大的深黑的石殿,殿中已经坐着乌涣涣好些人,上首的方位,搁着一块高高突起的巨大磐石,石上披着一张白虎皮,老虎无神但忧患的眼神若有似有地盯着殿中芸芸众人,光是对之对视,便使人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意。>
他们四人是最后进入殿中的,只得跟着坐在众人后头,殿中四角分别点着一盏巨大羊角大灯,灯光明亮刺眼,烟罩中不住有青烟发出,仔细嗅闻,居然带有点点沉香味。>
直到此时此刻,冯无病天衣无缝地混进这个地方,混到这些身患残疾的人中间,却仍然不知道自己混进来的目的是什么?“大会”是这些?这是默默期待,一脸敬虔的可怜人们到底是在等谁?>
但有一点,既来之则安之,不管是何龙潭虎穴,他既然来了,都只有硬闯到底,绝不会临阵脱逃,再说,凭他的身手,料也没那么容易着谁的道。>
过了一会儿,一只蝙蝠突然飞入洞中,结果东撞西撞,好像全然没有方向,最终一头栽倒在地上,撞得头肿嘴歪,抽搐几下,也就死了。>
冯无病借由感应到这洞的方位颇为诡异,方才他随着众人进洞,通行过那些弯弯绕绕的小路,早就不记得东南西北了,正心有所思,一道奇香突然自左首位飘然发出,他一抬头,却见一位身着华贵、长脸尖腮,眉长插鬓,神色妖艳的男子不动声色地飞落到磐石上的白虎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