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修之狞笑着站起身,把那张纸揉了揉扔到了火盆里,火焰迅速把白色变成了黑色:
“我当然不瞎,知道你写了什么,虽然我很痛恨你这种背后告黑状的做法,倒也不认为你这样就是谋反。可问题是,你是怎样瞒过公往来,把信送出去的呢?若手里没有一个私家小帮派,这张纸怎能山水迢迢地跑到江东去呢?你既然能靠小帮派送信,也就能靠它夺权谋反,对不对啊?”
王修终于明白,毛修之感兴趣的,是挖出谁在帮他送信。但他自己的心思,由不得地回到了被烧掉的那封信上。他虽然一万个不敢想,但还是得出了一个痛苦的结论;
刘裕把这封密信,同样秘密地传给他的儿子了!
撕心裂肺的疼让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能想象到刘裕的做法。后者一定是写信严厉斥责了儿子,要他务必洗心革面,改弦更张,重整刺史府纲纪,但同时也把王修的来信,一并送了回来。他不必在给儿子的信中提到王修,只需要把原件展示出来,就足以提醒儿子:他的手下在谋算他。
王修突然非常鄙视自己:读了这么多书,看了历史上那么多帝王将相的权术,口头上甚至笔头上都知道什么叫“疏不间亲”,可临到头,还是在这个问题上犯了糊涂,犯了忌讳。刘裕即将成为皇帝,刘义真即将成为皇子并担任方面大任,做父亲的,除了要交给他谋事的本领,更要交给他谋人的手段,让他会怎么驾驭群下,怎么获得绝对忠诚。王修啊王修,你算是给这堂帝王家的言传身教课,提供了绝佳的范例!
跟了刘裕这么多年,眼里没有朝廷,只有一路走来的将军、太尉、宋公,一腔子的热血都愿意为他抛洒,只为跟着他可以建功立业,可以经天纬地。可以安邦定国,可以兼济天下。这些年来。自己是什么肝肺,刘裕清清楚楚。也一直栽培重用。这封密信,并不难懂,刘裕应该能从字里行间看出写信人的焦虑和忠诚。他到底要多心狠心硬,才会把这个忠心耿耿的老部下,裸地扔到儿子的屠案上!
万念俱灰!
毛修之见他迟迟不开口,以为他被吓傻了,换上和煦的神情,叫人把王修扶起来,重新给他一张胡床:
“念你是北府老人。只要你说出谁帮你送的信,我们会从轻发落,大不了发配岭南州郡吃点苦头,等过些年转回来,还是有可能爬上去的。”
王修听着他的腔调,想到这场秘密逮捕背后的权谋算计,突然觉得无比恶心,无比厌憎。
他知道,所谓从轻发落。
不过是从他嘴里掏实话的诱饵,无论他说与不说,都是死路一条。
想起此前王镇恶之死,他起初只是认为这是沈田子嫉贤妒能。
后来隐约觉得刘裕也难辞其咎,只是无法坚定地指控后者蓄意安排诸将相克。
现在自己被刘裕甩出来卖掉,回想往事。
种种隐情浮上心头,终于意识到他们不过都是乱世枭雄刘裕棋盘上的小棋子。
命如草芥,可玩可弃。
无足挂齿的。
不错,王镇恶将才难得,王修倚马可待,可天下有那么多鲤鱼等着跳龙门,个中一两条反了白肚皮,于刘裕前程何损哉?
只是苦了安三军,苦了陈嵩、郭旭这帮赤胆忠心的北府少壮。安如果糜烂,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由他去,听天命!他王修是将死之人,能做的就是绝不出卖弟兄,绝不因为自己软弱,毁掉北府兵的血肉城。不是为了刘裕,也不是为了大晋朝,就是为了给这个世道,保住真正的男儿种!
决心已定,惨然一笑:
“毛修之,我明白了,要处置我的更有其人,你不过是个走卒。你放心,我不恨你,甚至可怜你,安若如此下去,你会比我死得更惨,你的主子绝不会为了你不惜赴汤蹈火。你抓我,干得很漂亮,不过你休想从我嘴里掏出一句话!”
毛修之呸了一声,上前朝王修的肚子猛踢一脚,后者惨叫一声,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几个当兵的扑上去,撕掉王修的袍子,把他绑到行刑架上。一个壮汉抄起鞭子,没头没脸地猛抽起来。王修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叫出来。抽了几十鞭子后,壮汉气喘吁吁,满身臭汗,望了毛修之一眼。后者朝着火盆努了努嘴,一个兵拿起烧得通红的烙铁,在王修脸上晃悠。
毛修之走过去,伸手抬起王修的下巴,他想说你还是赶紧招供,免得这家伙落在身上,烤焦了你的皮肉。但他看到王修的头猛地晃了一下,发出一连串含糊的呻吟,血从嘴角汩汩流出。毛修之心头一紧,连忙掰开王修的嘴巴,一团血涌了出来。毛修之惊叫一声,赶紧叫过灯一照,发现王修的嘴里空空荡荡,只有不断流出的血。
他不但咬断了舌头,而且把它吞了下去。
毛修之以前听过咬舌自尽,没想到此生有机会见到,而且是发生在一个书生身上。
连连后退几步,几乎摔倒在地上。
架子上的王修,已经昏迷过去,头耷拉着,像是一个无人照看的稻草人断了木头架子。
屏那边传来一声咳嗽,毛修之赶紧跑过去。
刘义真脸色发白,劈头就问:
“人怎么了?”
毛修之说他咬舌了。
刘义真到底还是个孩子,听到咬舌二字,全身都是一抖,嘴巴一瘪,就要哭出来:
“他不会死掉吧?”
毛修之说怕是没救了。
刘义真呆呆地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在胡床上。
一切都乱了。
刘裕的密信到的时候,他正在洗澡,不过不是一个人,而是和一个妙龄女子泡在同一个大木桶里。他喜欢在水中上下其手,听女人的惊叫和浪笑。
密使是白直队一名校尉,书信送到,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了,看得刘义真目瞪口呆。
这封信很短,是父亲手书的,没有寒暄。没头没脑,起笔就骂:
“你做得好事!阿爹用心良苦。想让你们兄弟在人上,做大事。孰料你竟如此回报阿爹!你若是再不更改,安被匈奴人打破,你的人头必悬于城头也!阿爹看错了,以为你堪当大任,谁知你竟是这样一条提不起的癞皮狗。罢了罢了,也不指望你了,阿爹物色人选,换你回来,免得你抛骨西北。害我老来丧子!”
刘义真被骂得心惊肉跳,却不知原委,只道是父亲如有神助,知道自己的一切荒唐。一天一夜寝食不安,次日一早,又一名密使到了,也是白直队一名校尉,也是递上信转身就走。
这封信打开一看,刘义真瞠目结舌:竟然是王修向父亲说了一切。
刘裕不知是怕一个人传书有闪失。还是事后突起念头,显然是错后一天派出了第二名信使。
刘义真看完王修的密信,又羞又怒。羞的是自己在外人眼中竟然是这样一副嘴脸,怒的是王修居然敢告黑状。但他毕竟是个孩子。虽然生气,却并没有起杀机。等他把密信交给疯子看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疯子仔细地看了王修的信。内心叹一声,知道王修说的对。但也知道王修在断送自己的前程。如果王修不除掉,到了刘裕真的派人来整顿刺史府的时候。自己一定会被驱逐出去,冲回军中去干打打杀杀的营生,而他已经对这种营生厌倦了。把刘义真伺候好了,府中一天等于军中一年,荣华富贵可以坐致,何必出生入死去求?
拿着信,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念念有词,暗暗上下其手,半晌,幽幽地对刘义真说:
“刺史可知宋公为什么把密信交给你?”
刘义真说让我知道我有什么过失。
要那样的话他在信里直接说不就行了。
可是宋公识字不多,写不了那么的信。
识字不多可以照抄王修密信啊。
那你觉得他老人家为什么这么做?
疯子说刺史你仔细看这封密信,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刘义真拿过信看了一眼,刚要说没啥啊,我刚才看了好几遍的。突然隐隐发现了玄机。在信中“王修”两个字上,仔细看能看出两个小小的掐痕,如新月隐在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