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有成也道:“就是,把客人一起请过来就是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小巍,你娘头发长见识短,不懂事就罢了,你一个读书郎,也不懂事呢?”
你才头发长见识短,你们全家都头发长见识短!
陆薇薇好容易才忍住了已到嘴边的恶言,淡淡道:“好叫祖父知道,那只是我的同窗,并非陆家全家的客人,又是第一次上门,还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诸多讲究,我肯定不能违背他自己的意愿,让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
说得陆有成沉了脸,“你的同窗不是陆家的客人,你不姓陆呢?我们家又怎么辱没你的同窗,辱没你了,让你这么嫌弃,只差摆明了说我们不讲究?也是,你是县学的小相公么,明年指不定还是秀才老爷了,当然瞧不上我们这些又穷又邋遢的乡下穷鬼了。可你别忘了,你就算做了天王老子,也是姓陆的,是我陆家的种,谁嫌弃陆家都轮不到你嫌弃!”
这个孙子乃至大儿媳,他都从来不喜欢。
就没一个安分的,当娘的当年又不是嫁不出去了,非要上赶着嫁进他们家,非要撺掇了大儿子东折腾西折腾,结果生生把命给折腾没了。
如今孙子又眼里心里只有舅家,反而跟本家一点不亲近,甚至连长相都跟这家里的人一点不一样,以发巾包裹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月白色的长衫,白皙光洁的脸庞,还有一身俊秀斯文的气度……都是念书闹的。
书读多了,便再不安分,一有机会,便只想往外飞,永远都不会再飞回来了,——果然从根子上就跟他那个无情无义的亲奶奶一样,从根子上就是坏的!
陆薇薇越发懒得与陆有成多说了,只短短一句:“祖父说的是。”
便再无他话。
她就算姓陆,也是姓的自己的陆,姓的她爹陆迁的陆,与旁人何干?
陆有成见陆薇薇明显一副连敷衍他都懒得敷衍的样子,越发恼怒了,正要再说,“你这是……”
一旁孙兰花惟恐再说下去,两边又要来个不欢而散,忙笑着打断了他,“爹,您别生气,小巍他应该不是那个意思,是吧,小巍?”
不待陆薇薇说话,又道,“对了小巍,你那位同窗是县里哪家大户人家的少爷啊,听说长得跟天神下凡一样,难不成比你还俊?那你和大嫂这次回来打算待几日呢,你那位同窗既是跟你们一起来的,肯定回时也是一起回吧?”
“不如明儿中午家里再做一桌菜,你请了你同窗来家里吃饭吧,今儿你们赶路都累了,明儿总不累了吧?明儿一早我再起来和你二婶把家里里外收拾一遍,咱们家是比不得大户人家高房大屋的,但收拾一下,还是能见人的,小巍你说呢?”
说话间,还趁众人都不注意,冲曹氏使了几次眼色。
曹氏接收到她的眼色,想到若陆大妮儿真能跟了大户人家的少爷,哪怕只是做小,也肯定比嫁如今自家选中的几个备选人家中的任何一户强。
清了清嗓子,决定再做一次努力,“是啊,老大媳妇,你们难得回来,正好又是过节,明儿中午都过来吃饭吧。小巍,你把你那个同窗一起叫上,省得人家说我们家不懂待客之道。”
李氏一心记挂李成栋,无论如何明儿上午都要回县里的。
她也不愿意与陆家众人同桌吃饭,没的膈应自己,因道:“小巍课业繁重,我们明儿给他爹上了坟,就要赶回县里去。小巍那个同窗也说了,明儿一早就要走的,只能以后有机会,再请他来家里领受婆婆的好意了。”
怕曹氏与孙兰花再歪缠不休,说完自袖里掏了一串钱来,“这是七八九月给公爹和婆婆的钱粮费,明儿这一去,我和小巍肯定得中秋前才能回来了,所以先给公爹婆婆奉上,婆婆点一点吧。”
李氏这些年都是按季度给的陆有成和曹氏钱粮费,一次给半年一年的给怕他们生事,月月给又嫌麻烦,所以定了一季度。
那便是六百文钱,串在一起,也有好大一串,要点更是好一会儿才能点清楚。
曹氏见了钱,霎时顾不得旁的,嘴上虽说着:“都是自家人,还点什么点,难不成老大媳妇你还会坑我们两个老的?”,行动上却是立马点起钱来。
大妮儿能跟了大户人家的少爷当然好,问题是大房母子两个根本不愿帮忙,那少爷听起来也对大妮儿没什么兴趣的样子,自家难道还能强买强卖不成?
相比之下,当然还是已经送到眼前的银钱更重要了。
孙兰花见没了帮手,王盼弟还在一旁一脸的冷笑讽刺,只得硬着头皮又道:“大嫂,小巍课业再繁重,也不差几个时辰半把天的是不是,明儿你们实在要走,就吃了午饭再走吧?反正如今天黑得晚,你们肯定也能赶到县里的,就……”
李氏没让她把话说完,“三弟妹没去过县里,不知道县里其实还是有点远的,我们就算明儿上午就走,都得天快黑了才能到,下午走可就只能睡野外了。”
又与陆有成曹氏道:“公爹、婆婆,时辰不早了,我们就不打扰二老歇息,先回去了,等下次回来,再来给二老请安,二老保重。”
陆有成沉着脸没说话。
虽然他还有满肚子的话想说,也实在很想大骂李氏和陆薇薇,质问母子两个不把田地赁给他们家种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背着他变卖,宁肯便宜外人,也不愿让肥水落到自家田里?为什么一点不把他放在眼里?
可他一个当公公的,又实在做不出指着儿媳妇破口大骂的事,李成栋也真的不好惹,至少他们家惹不起。
好半晌,他才瓮声瓮气的开了口:“要走就走,反正陆迁是入赘的,这么多年就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样,我早习惯了,就当没生过他这个儿子就是。快走,都走,不要再杵在这里碍我的眼!”
赶李氏与陆薇薇不算,自己也霍地起身,怒气冲冲的出了堂屋,回了自己屋里去。
曹氏钱还没数完,但眼前的情形显然也数不下去了。
只得暂停住,看在钱的份儿上,笑着与李氏道:“老大媳妇,你公爹他就是这个脾气,你别放在心上,他就是、就是舍不得小巍。你们要回就先回吧,赶了一天的路肯定早累了,明儿路上慢点儿,家里也不用担心。”
李氏心里比陆有成还恼火,迁哥生前从来没拿他当过儿子,比那后爹还要不如;这么多年,也没给迁哥烧过一刀纸,拔过他坟上一根草,如今倒在她面前扮上慈父了,到底哪来的脸?
淡淡应了曹氏一句:“那我和小巍就先回去了,婆婆也早些休息。小巍,我们走。”
便带着陆薇薇出了陆家堂屋,大步往院外走去。
“大嫂,小巍,等一等……”
却是刚出了陆家大门,孙兰花便追了出来,后面还跟着陆大妮儿,母女两个都笑得满脸的讨好。
“大嫂,小巍,你们赶了一天路,肯定累了,要不今晚就让大妮儿过去跟大嫂睡,明儿一早好起来给你们做早饭?”孙兰花一边说,一边推了女儿上前,“大妮儿什么都会做,肯定能让大嫂和小巍满意的。”
当然,能让那位少爷满意,就更好了。
陆大妮儿红着脸,虽觉得羞臊,还是跟着强笑道:“大伯母,我记得您和小巍都爱吃荞面,正好如今天儿热,我明儿一早就起来,把面做好凉冷了,你们起来就可以拌了吃了,好吗?”
李氏与陆薇薇都一脸的无语。
母女两个都只想着攀上高枝儿后,吃香喝辣穿金戴银是何等的风光,却不想一想,高枝儿哪是那么好攀的;便侥幸能攀上,又能不能攀稳了,就不怕一个不小心,便摔个粉身碎骨吗?
李氏叹了一口气,索性开门见山道:“三弟妹,小巍那位同窗是京城来的豪门公子,听说家里规矩大得很,连身边的丫头都要识文断字,老实本分的,你还是趁早打消了念头的好。只要大妮儿自己立得起来,你们当爹娘的再好生替她挑个肯上进会疼人的,将来她的日子肯定差不了,又何必……”
一语未了,孙兰花已兴奋道:“那位公子还是京城来的?那大妮儿要是能……岂不是将来还能去京城过日子,真就要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大嫂,求你帮帮大妮儿吧,要是能成,将来她一定会好生报答你,一辈子都记你的情。”
李氏越发无语了,“三弟妹,不是我帮不帮大妮儿的问题,是这事儿根本就不可能。大家天生就不是一路人,大妮儿长得好,家里日子也算过得,只要安了心,要给她说一门好亲事,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孙氏笑不出来了,“如果这事儿我能做主,的确不是什么难事儿,可这个家几时我说了算了?爹娘都只看彩礼,只要彩礼够高,才不管到底是什么歪瓜裂枣;大妮儿她爹也不管,随时都是一句‘我听爹娘的’。难道我家大妮儿就只能随便嫁个什么人,跟我一样苦一辈子不成?大嫂,你就帮帮她吧,只要你肯帮她,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说到后面,已快要哭出来了。
一旁陆大妮儿也快哭了,几不可闻的道:“我知道我配不上那位大少爷,也知道给人做小要受大房的气。可我更不想跟我娘一样,一辈子都这么苦,不想将来我的女儿也跟我一样,生来就受苦,甚至连长大成人的机会都没有,就早早死了!”
也不知是说给李氏和陆薇薇听的,还是在自语,“凭什么我从小到大就什么活儿都要做,家里哥哥弟弟们却可以念书,可以不干活儿,可以到处闲逛,惹是生非,家里长辈们还非要说他们是干正事儿?就因为他们是男孩儿,我是女孩儿,我就只能干得多,吃得少,受尽委屈吗?”
“那年三妮儿死时,我虽然还小,却一辈子都忘不了她是怎么死的。这些年我娘和二婶也不是没再生过女儿,却一个都没养住,肯定是她们生下来就知道,女儿在这个家是活不成的,还不如早早死了的好!我要不是因为三妮儿死后,就变了一个样儿,骂我就顶嘴,打我就跑,弄得都知道我是个泼辣的,也肯定早死了。我只是想尽快离开这个家,想过好日子,我有什么错?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强撑着说完,终于还是哽咽得说不下去,哭出了声来。
陆薇薇本来真的很烦陆大妮儿的,当年因着三妮儿的死,陆有成发话给陆大妮儿请了大夫,她才总算捡回了一条命来。